这样的婚礼亚克西

(1)
“周肖,把我送到世纪广场,跳舞去!” 真是太受刺激了!“我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你拿到驾照之前学会麦西来甫!”

周肖:“你侮辱我!”

我:“哈哈,听出来了?”

周肖:“我操!以后你带着学生在课堂上又唱又跳的……呃……”

跳舞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项娱乐技能,甚至是撩妹捷径,对我而言则是人生飞跃。我从小到大唱歌语音不全,长大了越来越不好意思唱,跳舞之路就更坎坷了。

大一鼓起勇气学交谊舞,动作都没有很熟练。你知道的,跳不好的话,连舞伴都会有意无意地露出嫌弃的眼神。

大二学华尔兹,手脚不协调。好在学舞的女生多男生少,我跳得再不好也有舞伴,这是一段伤心的记忆,不知道有意无意,我竟然忘记了。

大三学拉丁舞,还特地买了一双舞鞋,就是鞋面特别柔软,鞋后跟有点高的那种。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跟舞伴跳完了音乐还在响,我当时也愣住了。老师果然很生气,绷着脸呵斥:“你们俩重跳一遍!”

一个班四十个同学,就我俩没过,小伙伴脸红得跟苹果似的。我羞愧难当,低着头不敢看我的同学,毕竟男步是带节奏的,而我太紧张了。

以后的以后,还是不要跳舞了!我也可以给人说,我就是不喜欢跳舞而已,所以不会啊!

徐兰问:“丁振,你有非常伤心的时候吗?”

当然有。那个时候我特别想改变自己,让自己做得更好一些,可努力一年两年三年,一切似乎没什么进展。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我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还是做不好,为什么我那么笨!

我也不知道该给谁倾诉,就去跑步。一个人沿着操场跑两个多小时,下大雨打雷闪电的时候去操场上狂奔啸叫,像一只冲动的熊。

心里头悲伤的小溪有多长我就跑多远的路。记得有一回我沿着操场跑了四十多圈,跑得快没有知觉躺床上就呼呼大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小腿肚子巨疼,连路都走不了了。

那个时候没有钱,就忍着,大概一个月后我才真正恢复过来。一直到现在,哪怕我再不累,也不会一下子跑太远,十公里八公里就刚刚好。

一眨眼,我跑步都十一年了,早已习惯不用倾诉的生活。伤心了怎么办,跑跑步就好了,还伤心怎么办,读读书就好了,我心里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劝桃子的。每次说起这个事,总觉得像个笑话,其实我是非常认真的。

桃子说:“身上不舒服跑步就行了,心情不好就该读书了,那我还要男朋友干嘛?”

心细的人想来,这是不管不问不关心。

两年后我又情不自禁报名街舞Breaking,那些动作真是太酷了!街舞是单人跳,跳不好也不会连累小伙伴,我决定再试一次。

从第一节课学到最后一节课,我每节课都去,甚至有一次冲掉了我最喜欢的哲学课也在所不惜。可能太想跳好了,太想在同学面前表现了,我跳得特别认真,以至于胳膊腿太硬,跳起来像是机械舞。

跳不好就不能参加演出,我非常非常沮丧!我就不明白了,别人学起来那么简单的事为什么到了我这里会如此困难,学啥都是——连捡棉花都是最后一名!

人在绝望的时候在书页里头寻找共鸣,在跑步的汗水里重拾激情,我陆陆续续读了一些书,跑过好些城市的街道,说好的,即使有舞蹈演出也不去看了。

又两年过去,悲伤的感觉淡去一些,一看见有人跳舞我又走不动了。2016年八月份吐鲁番葡萄节开幕,好多社区都在搞演出,演员清一色大叔大妈,一人演多个节目,竭尽全力发光发热。

放眼望去,五六十位观众就我一个年轻小伙子。我真的太喜欢那些歌声跟舞蹈了,只要演员往台上一站,姿势一摆开,哪怕人老珠黄又矮又胖又黑,我也会情不自禁地觉得光彩照人。

有人演唱《牡丹汗》,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大妈,宽阔的脸上好多褶子,眼睛却闪着波光。。。

我会静静地坐在后头真诚而又热烈地鼓掌欢呼!

但也只是欣赏而已。

2018.7月初特克斯中心广场上,我们跟大叔大妈学跳广场舞,摆手臂,挪步,菠萝看了我好几眼:“我不相信你学过跳舞!”

这没有多刺激我,反正菠萝也不会,大家半斤八两,谁也不要嫌弃谁。

(2)
一天我闲着没事在前台谝传子,小敏说自己有个维族小伙伴要结婚了,晚上的婚礼。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兴奋地跳起来,哦,yeah!站稳后向小敏确认:“我能去吗?”

小敏:“可以呀!”

我又想了想,觉得不能落下世范:“世范能去吗?”

小敏:“可以呀!”

啊哈,真是太好了,都可以去,一起去喽!我赶紧给世范打个电话:“晚上有维吾尔族婚礼,你去不?”

世范从睡梦中一下子清醒过来,声音干脆地跟方便面似的:“去!”

我们三个都是第一次参加维吾尔族婚礼,心里头十分地忐忑不安,早就听说维吾尔族待客极为热情,现场没几个汉族,要是中途被拉去跳舞怎么办,不会跳就丢死人了…………

小敏朋友的婚礼十点钟开始,我们七点四十就出发了,提前过去坐坐,聊聊天。真到了宴会厅门口,小敏又紧张得不知所措:“哎呀,里面没有一个汉族,我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吧!”

等就等呗,只是天上飘下的雨丝越来越粗,地上也湿漉漉的,我们走来走去,互相说着话,这样就不会特别冷。

五分钟后实在扛不住了,小敏开始自欺欺人:“我看了一下,里面有一个汉族,我们进去跟他坐一起。”

世范:“是一个汉族,咱们进去吧!”

对,汉族,我们进去。

维吾尔族的婚礼是这样的,婚宴办三场,中午的时候女方家一场,男方家一场,主要是吃饭,什么抓饭,炖羊肉,一盆一盆上,哇塞,想想都流口水。晚上男方家再办一场,白天来不了的亲戚朋友可以晚上来,晚上完全是跳舞,一曲接一曲……

小敏是新娘阿依努尔的朋友,我们就坐在女方席位,放眼望去都是古丽,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眉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尤其是披着的头发,简直就像瀑布一样,要是跳起舞来就像一条条小花蛇在心里挠痒痒。

菜很快上好了,八个凉菜,一个小盘鸡。很显然,这是饭前开胃小菜,每一道菜尝两口就行了。跳舞嘛,消耗体力,跳上一个小时大家都饿了,该上大菜了,忍住!静静地等待抓饭炖羊肉。

我忘记了,维吾尔族跳起舞来是不需要吃饭的,哈萨克弹起冬不拉唱着歌也是不知疲倦的,古丽菠萝拍起照来可以忘记吃饭的。最初的那几口凉菜就是我的晚餐,就这些,没有了。

怪不得随礼那么轻,普通朋友50块,好朋友100块,闺蜜200块,高于200块的好像没有。

没错,这是普通维吾尔家庭的婚礼。新娘阿依努尔是乡下幼儿园的老师,一年到头都在乡下村子里。因为工作十分辛苦,工资也不高,老师人手很不够。有时候一个幼儿园只有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就是园长,小敏一大帮子同事个个都是园长。

现在新疆实行国语教学,就是从幼儿园开始,上课的老师必须使用标准的汉语教学,以前的民族语老师统统下放到后勤部门,扫地看大门什么的。

新郎艾力夏提是一个特别老实的孩子,有人说家里肯定是阿依努尔说了算,也有人说老实的孩子也可能变坏。我看少数民族作者写的书,听同事讲身边的古丽,深切地感觉到,这是男人打女人很普遍的一个群体。男的不管有没有好好挣钱养家,或者干脆是个酒鬼赌鬼,只要他想,就会把老婆好好地打一顿,轻则鼻青脸肿,重则十天半个月才能走路。琼同学在人民医院有个高挑美丽大方学历很高的维吾尔族同事,有一天她来上班的时候额头上有一个十字,仔细一看,用刀子划的。 维吾尔族女孩都有很强的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哪怕自己性命不保,她也会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就像琼同学的同事一样:“没事的,我一不小心磕的。”

人都坐齐了,世范要给大家倒水,身边的古丽无论如何也要把壶抢过来:“我来倒,真的,我来倒!”

不必绅士,让古丽倒吧!

新郎新娘入场了,跳了第一支交谊舞,伴郎伴娘很自觉地把他们围成一个圈,手里打着拍子。

紧接着就是麦西来甫,伴娘们一拥而上。我跟世范看呆掉了,窈窕的身材,瀑布一样的头发,全场那么多古丽我俩就盯着她一个人看,哦豁,太迷人了嘞,娶回家当老婆连做梦都会笑醒诶!

她转头的时候看见我俩炽热的目光在熊熊燃烧,赶紧低头扭过脸去,快快地离开。不过,音乐一响起来她又出现了。

还有两个胖古丽,胸脯高高的,头像是直接长在肩上的,嘴唇厚厚的,乍一看真不算漂亮。等她们环绕着手臂跳舞的时候,咋说呢,好像突然间不一样了,身边飘着仙气,她俩就是天宫里的舞女。至于身上那么多肉,那是自信与青春的张扬,是一种强壮的活力。她们变漂亮了,即使舞曲结束,她俩还是那么地光彩照人。

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古丽,带着三岁的孩子过来参加婚礼。她给人的感觉特别冷,眼神永远都是暗淡无光的,脸上没有笑容,孩子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她也没有怎么管他。音乐响起的时候,她就去跳舞了,只有跳舞的时候她才会笑,像纯情的少女一样。

跳交谊舞的时候有个腰里扎着皮带个头矮小得跟拿破仑似的汉族青年男人上场了,他的头发毛绒绒的很厚,要是完全白掉的话就很像爱因斯坦了,关键是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跟苹果园子的篱笆一样,笑起来特别开心,感觉是跟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一起跳。

真的是诶,那么多美女,只能看着,急死人了!我抓住世范的手,用力握:“下次参加维吾尔族婚礼的时候我们一定要跳舞!”

世范也大受刺激:“回去马上学!我教你!”

教你妹呀!你这个儿子娃娃要是会跳怎么不去跳,那么多美丽的姑娘都被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搂着。

婚礼是十点半开始的,一点不停地跳到十二点半,主持人说婚礼结束散场,才有一些人走,更多人留了下来,劲爆的音乐响起,所有人又跳起来……

小敏的朋友阿迪拉年底就要结婚了,会邀请我们仨,哈哈,到时候一定要大显身手。从十点开始跳,跳到十二半还不走,接着跳到两点……

(3)
我想起从小到大参加的婚礼,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给礼,吃饭,回家,要么就是一帮大老爷们喝酒,吹牛逼谝传子。

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刮到村子里,家家户户还是从地里刨食,种蔬菜种粮食,一年忙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印象最深的是,蔬菜的价格忽高忽低,我们家种的菜往往赶不上好时候,有时候一麻袋白菜才卖两块钱。

有一回我跟我爹赶集卖白菜,两毛钱一斤,卖到快中午的时候一毛一斤,最后来我爹一股脑全部处理掉了,一块钱,这一堆全部拿走。回到家我妈数了数钱,顺带把我爹骂了一顿。

家里没有钱。我跟我妹小学上学的学费每次都是拖了半个学期才交,就这样我们兄妹三个拖拖拉拉读完了小学。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家里没有小麦了,没有小麦就没有白面。我们只能吃喂猪喂牛的玉米面,那个纯玉米面蒸出来,粘粘的,甜甜的,下雨天就着又咸又辣的酱豆吃,味道特别复杂……中秋节去姥姥家走亲戚驮回来半袋白面,蒸了一锅馒头,我一个人吃掉八个,撑得肚子都快破了,我不得不坐在椅子上等着它消化一些再去玩。

我妈做饭不好吃。她蒸馒头愣是会蒸得硬硬的酸酸的,焐酱豆愣是又硬又嫌,做面条往往没什么味,只有炒菜还说得过去。地里种什么炒什么,笋瓜熟了,她天天炒笋瓜,豆角辣椒熟了天天炒辣椒,冬天只能吃大白菜(我们家人都不爱吃萝卜,有苦味)。有一年芹菜特别便宜,一毛钱一斤,我说妈,咱家很少吃芹菜,咱们买点芹菜吧,我妈说太浪费了,家里的豆角还没吃完。

炒菜只是炒菜,没有肉,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两回肉。有一年过年,家里奢侈地买了四斤肉,除夕当天煮肉的时候我和我妹三个人东一块西一块吃掉两斤,我妈说什么也要把肉放起来,不然亲戚来了炒菜没有肉。

太馋了怎么办,小孩子总会有办法的。夏天去河里抓鱼,秋天去树底下捡吃洒在地里的种子中毒死去的斑鸠,扒掉内脏,胸脯和腿肉还是很美味的,还有呱呱叫的青蛙,青蛙肉特别少,但非常香。实在没得吃就去河边逮蚂蚱,特别是大个的那种,穿成一串烤了吃,香喷喷的,我知道蚂蚱肚子里有一条细细黑黑的像屎一样的东西,可也顾不得那么多。

最最开心的事情是村里有人结婚, 给二三十块钱份子钱就可以大吃一顿,整鸡整鱼,肘子红烧肉。一家一般只去一个人,我还太小,就我爹一个人去,我只能在家里看电视,电视剧里洪七公蹲在房梁上吃烧鸡,看得我口水稀溜溜地往下掉。

等我长大一些,我爹就让我去吃酒席,我从不推辞。

我在餐桌前正襟危坐,气息调匀,刚开始上凉菜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每样尝尝就好,不然后面的压轴大戏——冒着热气的肘子鸡鱼,就吃不了了。这种吃法是合理的,每一样都能尝尝,也能吃饱。我说的只是策略。真正上菜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直接下筷子,不然等你回过神来就只剩下汤了,这叫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

奇怪的是,哪怕吃再多肉,到了第二天还是会饿,又想吃肉了。

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是有一箱方便面,我可以蹲在家里吃干脆面,嘎嘣嘎嘣脆。我还想养好多鸡,全部做成烧鸡,每天吃一只。

所以在我的印象当中,婚礼就是吃酒席,吃好多平时吃不上的东西。

有人说,现在的婚礼好无聊,就是吃个饭,也吃不了多少,都是坐一会就走了。我也有同感,可我仍然感激那些诱人的酒席,它们曾经满足了我年少时对食物强烈的渴望。

(4)

虽然没怎么吃饭,但我们都喜欢维吾尔族婚礼,载歌载舞。因为礼金轻,也不会给参加婚礼的人带来经济负担,大家聚在一起,不在乎钱多钱少,就是图个热闹开心。

我说:“世范,等你结婚了我给你策划一下,邀请二十个维吾尔族学生过来当伴郎伴娘,大厅中间留出八米的宽度,跳舞,唱歌,搞得跟晚会似的怎么样?”

这当然可以有。首先要把舞蹈学会。

说干就干,我都问好了,广场上有专门教跳舞的老师,一个月一百块钱,三百块钱包学会。世范怕我超过他,赶紧也来凑热闹,我们俩不报名,光跟着大叔大妈练。

天下舞友一家亲,我们俩刚胡乱跳了一会儿,就有大哥给我俩指点:“基本舞步是这样的,先出右脚到右前方,再滑到前方,大大大大大……”

那就练呗。话说我俩每天晚上有空就来,星期天也不例外,白天上一天文化课,傍晚跑完步洗个澡差不多晚上十点了,不能偷懒,跳舞去。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来想坐在馆子里吃顿大餐的,想想还是跳舞要紧,买个馕垫吧垫吧算求了。于是乎我一边练舞一边啃馕,馕很软很香

快四的舞步很简单,我俩很快就掌握了,分开各人练各人的。我练得额头都有点冒汗了,转过头一看,世范这个孙子撩到三个大妈。大妈们随便挑一个都快五十了,可打扮得年轻,这很合世范的口味。我狠狠地看了他好几眼,他当做没瞧见,继续教大妈们舞步,一个一个教,教完还去实践,搂着人家的腰,笑得合不拢嘴。

我只能跟刘少华练,算了,打电话给温小敏,小敏正好也在,我教会小敏,我们俩一起练。还有小敏的妹妹,也教会,以后就不愁没有舞伴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有点样子哦。

散场的时候大妈们围着世范:“加个微信,以后一起跳,我们也不太会,一起学,可别嫌我们老呀!”

其中一个大妈特别喜欢世范:“小伙子,你不是还没有对象吗?我把我闺女介绍给你吧!”

世范这小子可以呢,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只跳了半个小时的舞,他不光赢得丈母娘的欢心,还捡了一媳妇。我劝他从了算了,多好的机会呀,过了这村没这店。

世范捋捋头,有点不好意思,但笑得特别灿烂:“我有女朋友的人好吧?咱不是那样的人!”

乖乖,你再装,装得还挺像!

没几分钟他就露馅了。世范问小敏身边的阿姨怎么称呼,小敏说:“这是我妈。”

世范一听脱口而出:“妈!”

小敏气得大叫:“你叫啥!”

小敏不知道,世范这句话憋了很久了,足足有一千多秒,他想对那个大妈说这句话想了很多回,这次终于说出来了,真情流露。

走的时候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哥跟在后头,咦,不太对劲呀,小敏好像没有哥哥。我瞬间明白了,那是小敏的相亲对象,我同时明白了,我跟小敏跳舞,世范喊妈,这次相亲铁定黄了。


文|丁振  编|止水

第17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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