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杰：长篇小说《箕山小吏·第二十二章》
三个月后，郭秀娟随军的手续终于办妥。
郭秀娟到部队那天，浦建华、晋参谋（即晋秘书，现在是军分区副营职参谋）和司令部的几个参谋都来帮忙安置，一切妥当后，何峰在大街上一家酒店订了一桌酒席，感谢他们的帮忙。
席间，浦建华说：“小何，本来我和你嫂子想着和你做个邻居的，可是我马上要转业回老家了，这个愿望也难以实现了。”
何峰吃了一惊，说：“浦科长，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要转业的事？”
浦建华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组织上已跟我谈过话了，年底我就要走了。”
何峰问：“回去后工作如何安排了？”
浦建华说：“可能是我们老家的县工业局副局长。”
浦建华在部队是县团级干部，县工业局只是个科级单位，这让何峰更吃惊，他说：“最起码要安排个副县级，工业局副局长只是个副科级呀。”
浦建华苦笑着说：“小何，你还不了解当前形势，部队军官转业，现在都是降级安排，能有碗饭吃就不错了。”
晋参谋说：“我有个朋友，是个连长，转业回家安排到县煤炭局办公室，也没有职务，成了办公室扫地抹桌子的角色了。”
参谋丁小林说：“那还不错，吃一碗财政饭。我的一位老乡营职干部，回到老家被安排到县文化局，做了办公室副主任。”
浦建华说：“好在没把我的级别和工资拿掉，回家之后，虽然是个县工业局副局长，但工资待遇仍然按县团级对待。这对我的后半生也是个安慰，你们也不要太悲观了……”
郭秀娟到校后，遇到不少麻烦。
首先是讲课，郭秀娟从小在北方长大，又在北方上的师范学校。因此她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北方方言口音。到南方教书，她讲的课学生们很难听懂，而南方这些学生讲的话，郭秀娟也很多听不懂，师生交流起来很困难。有些学生甚至在课堂上嘲笑她，让她十分难堪。还有饮食习惯，北方人喜食面食，南方人则喜食大米，而且是那种很硬的大米，又喜欢喝带海味的汤，这让郭秀娟受不了。最初，她还试着适应，随着大伙儿吃大米，不料吃了几天，肚子又胀又痛，满嘴起了燎泡。没有办法，她只好用全国通用粮票买了二十多斤白面，自己做面食，但那地方白面极少。要想弄到白面就需要全国通用粮票，而全国通用粮票却又很难弄到。
有一次，何峰出了长差，回来后发现郭秀娟情绪低落，细问之下，原来是黄校长找她谈过话，话语之间，流露出让她离开学校的意思，说是学生家长们反映她的普通话讲的不行，和学生交流困难，影响了学习成绩，有一天，几个学生家长还找到学校理论。
何峰听了，非常生气，说：“交流困难也不是咱一方面的责任，他们这儿的人说话跟鸟叫似的，叽哩呱啦的，也让人听不懂，我去找黄校长去。”
郭秀娟拦住他说：“这种事你找他说啥理呀，受点委屈算啦！”
何峰生气地说：“不行的话，咱不去上课了，在家里歇着，我来养活你们娘俩。”
郭秀娟说：“别逞强了，就你那一月一百多元的工资，又要养活俺娘俩，又要补贴家里，能行吗？再说，我都十年的教龄了，辞职不干了，到老了，我成了家庭妇女，我的师范学不白读了！”
何峰说：“那你只有忍气吞声了。”
郭秀娟说：“你们部队不能安排我，我不忍气吞声，还能搬石头砸天。”
两个人说了些气话，也就算了。
郭秀娟在学校受气，还要带两岁的孩子，何峰看她非常辛苦，就格外体贴她，只要部队稍有空闲，他就跑到学校里，帮郭秀娟干些家务活，带带孩子。为了补贴家用，他又与宝岭市外贸公司联系了一份帮助砸核桃的差事，见一斤核桃仁能得八分钱的加工费。这让郭秀娟心里感动，心情慢慢好了。
有一天夜里，孩子睡了，何峰和郭秀娟正在砸着核桃，何峰突然对郭秀娟说：“秀娟，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郭秀娟说：“啥事？你说！”
何峰说：“我想转业回老家！”
郭秀娟惊讶的问：“真的，你想好了？”
何峰说：“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自从咱娘去世，我就有了这个念头，我看咱伯一人在家太难了，我又远在千里之外，难以帮他，后来我遇见天成，觉得年轻人在地方上也能干出成绩，不一定非要在部队上找出路。浦科长转业，也触动了我，他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人也很能干，最终混到县团级，四十多了，到底还得回到老家。我想了，我今年二十六七，回的晚不如回的早，趁现在年轻回到地方上，也好安排，还能干出点成绩。再说，我看你在这儿确实也难，如果回到老家，熟人多了，环境也熟悉，说不定你也有新的发展。”还有一些原因，何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决定，咽回去的话以后永远不再说了。
郭秀娟听了，高兴地对何峰说：“何峰，实话对你说吧，我早想让你转业了，只是看你在部队干得正有兴致，就没有向你提，你要真想，我同意。”
何峰又说：“不过现在地方上安排部队干部都降级使用。我是个营职干部，估计转业之后，能进地方国家行政机关，做个办事员就不错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郭秀娟说：“有个正式工作就行了，当不当官无所谓。”
何峰说：“你要同意，我就抓紧时间写转业报告，现在正是全国大裁军的时候，估计只要递了报告，就会得到批准。”
次日，何峰去找晋参谋，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讲了。
晋参谋听了，很支持他，说：“何峰，你现在风华正茂，回到地方上，凭着你的聪明才智和勤奋，一定能闯出一条新路子，我敢断定，要不了几年，说不定你能弄个县长厅长干干。”
何峰说：“你算啦吧，就我这种人，一不会讨好领导，二不会弄虚作假，三脾气又直，回到地方上，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能保住饭碗就满足了。”
晋参谋说：“我可是正经说的，不过我也提醒你，你这人能力是有的，也有创新精神，又肯干，如果遇上伯乐，就会有用武之地，大显身手造福更多的人。但你必须改掉你孤傲的性格，要学会妥协和服从，不要一不合自己的脾气，就想蹦起来。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何峰说：“我一定牢记你的教导。”
晋参谋说：“谈不上教导，肺腑之言吧。”
有了好朋友的支持，何峰很快就写了请求转业的报告，装到信封里让通讯员送到了魏司令员办公室。
报告送出不到两个小时，魏司令员就派人叫他，何峰怀着复杂的心情去见魏司令员。
魏司令员一见他，就说：“小何，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为什么突然想起要转业呢？”
何峰说：“司令员，自从我母亲去世后，我父亲独自一人在家，我的几个弟弟妹妹又正在上学，家里太需要我了，我想回去照顾父亲。”
魏司令员说：“忠孝不能两全，你真愿意舍弃这里的事业转业？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说出来，我来帮你解决。”
何峰说：“谢谢首长，真的没有别的原因。”他想郭秀娟及其他的事还是不说为好。
魏司令员认真看了看他，说：“部队正在大裁军，不少人都来找我，想留在部队，你却恰恰相反，要求转业，我可告诉你，分区并没有让你离开部队的意思，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一周之内你真想要转业的话，再来找我。”
和魏司令员见面后的第四天，何峰从司令部大楼出来，正碰上一位叫申纪念的参谋。申参谋一见他，就笑道：“何参谋，恭喜你呀！”
何峰以为申参谋说的是他的转业报告被批准了，急忙问道：“我的报告被批准了？”
申参谋惊奇地说：“你写过要求提拔的报告？”
何峰有点莫名其妙，惑然说：“我没写过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申参谋说：“你被任命为军务装备科科长了，任命通知上午刚到分区。”
何峰听了，一时有点发呆。
申参谋见他痴呆的样子说：“你不信的话，可去问魏司令员。”
何峰转身就去了魏司令员办公室。
魏司令员一见何峰，就说：“小何，考虑成熟了吧，我正要派人去通知你。”
何峰试探地说：“司令员，我的转业报告批准了？”
魏司令员说：“暂时还没有，不过这儿有一份任命通知，你自己先看看吧。”
何峰接过魏司令员递给他的任命通知，果然是任命他为军分区军务装备科科长的，他疑惑而又心情复杂地说：“魏司令员，这是咋回事？”
魏司令员沉着脸生气地说：“咋回事，底子我以前都交给你了，你应该清楚。分区对你是非常肯定的，一个月前分区就研究决定让你接任分区军务装备科科长一职，并向军区送了报告。本来想给你通个气，因为军区没批，有纪律要求，没给你讲，现在军区批准了，命令到了，你说咋回事吧！”
何峰说：“能不能给军区讲讲，让我转业算了。”何峰感到自己的语气缺乏力度，又说：“魏司令员，我坚决要求转业回家！”
魏司令员非常生气地说：“你真是喝了迷魂汤，为什么一定要转业呢。你说，部队里谁对不起你了，你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组织上就提拔你做团级干部，你算算，整个军分区哪个能和你比？西南军区也没有几个。”
何峰见魏司令员很生气，只好低声说：“首长和同志们都对我很好，我十分感激。不管今后我到了哪里，我都永远忘不了您和军分区的同志们。”说到这儿，他有些激动了，眼里饱含着泪水。
魏司令员见何峰动了感情，推心置腹地说：“小何，这件事，你最好权衡利害，你真想回家何不先到科里上班，等干个一两年，再转业也可以呀!再说你还是分区的第三梯队，别人想都不敢想，你却弃之不要，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何峰要求转业之意已决，听了魏司令员这番话，心里很是感激。此刻，他心如翻江倒海，难以平静，苦甜酸辣，五味俱全。最后，还是坚决要求转业。魏司令员既生气又惋惜地说：“分区研究后，给军区报告了再说吧，你可以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何峰接到通知，急急赶到了分区政委蒲纯阳的办公室。蒲政委开门见山地说：“小何，军区政治部委托我再给你谈一次话，让你认真考虑，接受任命。其他要讲的话，昨天上午魏司令员已经给你讲了，我就不再重复了。”接着又深情地说：“小何，我在部队做各级军政主官，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像你这种情况我还是头次碰到，你有天大的困难提出来，我们帮你解决，为何非要转业不可？！”他喝了口茶，接着讲：“我想你还是接受任命，安心在部队里干，从长远考虑，对你、对方方面面都有好处。”何峰眉头紧锁，静静听着，尔后动情地说：“谢谢蒲政委，我从内心深处非常感谢您，感谢分区、军区的各位领导对我的关怀和器重，首长们的恩情我何峰至死都会记在心里，我想还是让我转业吧。”说到这儿，何峰又鼓足勇气试探说：“政委，要不您和司令员给军区说说，就将我按副团级干部转业吧。”
蒲纯阳用似懂非懂的目光看着何峰，带着斥责、不解的口气说：“小何，严格的说，你不到军务装备科任职，就是违抗命令，是要受处分的，我和魏司令员也要受批评，你想你能按副团级对待吗？”
何峰不敢再说，也不能再说了。
决定转业，何峰开始做准备工作。这天，他赶到春城和赵副司令员辞别。
赵副司令员见到何峰就非常惋惜地对他说：“小何，你为什么非要转业不可？从内心讲，我不愿让你走。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说留你的话了。”
何峰说：“赵司令员，在部队这十多年，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步步看着我成长。我从内心感激你，今后，我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以老首长为榜样，对党忠诚，勤勤恳恳地为人民做事。”
赵副司令员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到地方上去了。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在地方上工作，情况可能比部队更复杂。你品质好，有能力，工作热情也蛮高，对党的事业也忠诚，也善于联系基层，这是你的优点。但你今后要注意，人与人之间，正常的交往要做。办事既要坚持原则，又要灵活处理。现在有些领导干部作风深入，对基层比较了解，情况把握的也比较准确；有的则高高在上，对下边情况知之甚少；有的虽说也知道一些，但比较片面，不够准确。再加上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和现实制度的某些缺陷，你要想为人民干一番事业，是相当不容易的。路是人走出来的。我想你一定能发扬部队的优良传统和作风，结合实际，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把工作干好的。要注意和上级领导适当地沟通交流，你想：一个不认识你、不了解你的领导，他怎么能用你。不用你，你有再大的能耐也发挥不了作用。当然，有些时候，也难免有极个别领导干部，内心深处不是以党的事业为重，不是以德才、工作待人，这种人心里充满了私欲，充斥着铜臭，真要遇到这种人，官不当也罢。但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怀疑我们的党，对党的信念不能动摇，中国共产党是伟大的。总之，不管到哪儿，都要始终把握好自己，做到仰不愧天，俯不愧民，问心无愧。其次，你已结婚成家，家务事也要管一管，我知道你工作起来不要命，容易忽视家庭，但你想，没有一个好的家庭环境，又怎能干好工作？……”说到这里，赵副司令员叹口气说：“我今年也是奔六十岁的人了，不久我也许会退下来，我这一辈子呀，当了一辈子兵，对部队有感情，将来呀，我就休息在部队了。”
何峰见赵副司令员眼含泪水，他心里也酸酸的，他抓住赵副司令员的手，说：“赵司令员，您对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您一定到我的家乡去做客，到时我一定好好陪陪您。”
赵副司令员转悲为喜，笑道：“等我退下来了，空闲了。我一定到豫州转转，你们中原大地我还没去过呢！”
何峰说：“我们那地方好着呢！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文化积淀深厚。您去时我陪您去国花十三朝古都，汴京九朝古都，嵩山少林寺去看看，泡泡我们家乡的温泉，尝尝我们家乡的锅盔馍、浆面条。”
赵副司令员笑道：“好，好！我一定去。你走后可不能再不回头了，要抽时间回来看看，这儿可是你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你的青春年华都留在了这里。”
何峰直听得两眼湿润，心潮澎湃。
是啊，从十六岁当兵开始，风风雨雨十二年。他从一个懵懂青年到将近而立之年，从一个憨厚倔强的农家子弟，成长为一个营职干部，期间多少苦痛与喜悦、失败与成功，一言难表。又有多少亲密战友，可敬的首长，曾经给予他真诚的关心、爱护、支持和帮助，铭心难忘。当然，也有一些和他心存芥蒂的人，同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二年的军营生活，给他的人生征途留下了永远磨灭不去的痕迹……
和赵司令员分别之际，两个人久久握手，难舍难分。此时此刻，何峰更加感到，赵司令员像慈父般那样可敬可爱，心中说道：“赵司令员，我能遇到您是三生有幸，福中之福，党有您而增辉，军有您而增荣，您是一面光辉的旗帜，将在我心中永升、永胜。”
何峰不知道赵司令员平时送客、送战友步行多远的路，但他知道那天赵司令员和自己边走边说话，从办公室里出来一直走到军区大门口，足足有一里多的路，中间何峰几次都没有劝回。
何峰回到宝岭市军分区后，原计划在一家酒店订一桌酒席，将军营里的好朋友们叫到一起告告别，后来又改变了计划，想悄悄离去，不打扰任何人。
东方发亮的时候，司令部派来送他的小车启动了。闻讯赶来的司令部首长和其他干部战士，一一与何峰握手告别。
当小车驶出宝岭市军分区大院的霎那间，何峰留恋地望着心心相印的战友们和大院里那熟悉的楼房、草圃、树木、通道，内心再一次涌出一股难言的情感，他眼含热泪边向大家挥手致意，边在心里轻轻地喊道：“别了，战友们！别了，军营！何峰今生今世会永远记住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