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芝麻日子碗大的天（结局）

  目  录  

第一章：同乡同学，生铁不同炉

第二章：锤毙两命，一案古今奇

第三章：魔鬼父女，屠人如劈柴

第四章：狱地沼泽，龟鳖暗横行

第五章：东窗事发，树高仗高蔭

第六章：计设连环，无毒不丈夫

第七章：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

第八章：在劫难逃，迟来的真相

第七章：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

话说吴根红陪吴苗红和章树高郎舅在监狱农场又盘桓数日，结识了一些新朋友，自不必细说，天下终没有不散的宴席。辞别宴会上，不知是谁挑头提及吴医生的个人私事，大家的话题便都集中到催他早点成家上来。吴苗红便以兄长的名义拜托在座的朋友多为关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个中有一位来自省城卫生界的丁姓领导，便是个有心人。原来，他有个堂妹，于省城某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一所幼儿学校工作。也是由于东挑西拣，如今芳龄二十有七，尚待字闺中，他正欲为小妹觅一如意郎中，感觉这个吴医生是个不错的人选。散席之后，丁姓领导便委托王老板作个冰人，说合好事。这王老板自然乐得玉成好事，立马说与吴根红。这位丁姓领导，还承诺今后调根红去省城医院工作。大家也都积极促成好事。

很快，吴根红与这位丁小姐见了面，女方表示认可，男方虽然心里嫌女方不怎么漂亮，但想到若与她结婚，便可以成为自己进入省城的一块跳板，于是便也积极对女方表示了认可。两个人从此每到周末，便约会于省城。如此交往几个月后，双方即在监狱农场与省城两地分别举办了婚宴。丁姓领导果然有办法，不久便将根红调入了省城一所三甲医院。一年后，根红与丁老师的儿子出生，自是皆大欢喜！

从监狱农场进入省城以后，吴根红的工作环境与个人生活模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每天忙于繁琐的家庭杂事，单位的工作又是那样的单调乏味，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与人际交往，大碗喝酒、醉了再去娱乐场所消费的机会更少之又少，根本没有了监狱农场里那种得心应手的随心所欲，更没有那些巨大的药品回扣，灰色收入骤减。吴根红开始感到很失落很不适应，变得非常不耐烦起来。

本来，吴根红的婚姻就是奔着调入省城工作这个目标来的，他对丁老师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当初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自从陈小竹死后，似乎还没有哪个女人让他真正动心过。现在有了这个小家庭，每天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鸡毛蒜皮的烦心小事，芝麻小日子过的实在是清汤寡水，没有味道，缺少刺激。这让吴根红身上那些已经活跃起来的、在监狱农场得以大展拳脚的细胞，开始萎缩并走向死亡。吴根红成天感到郁闷心焦，家务事根本只是勉强应付，儿子全交给老婆过问，有时间就出去与人喝酒唱歌洗脚，全然不顾丁老师的感受。这种状态下，夫妻间便难免会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两人渐渐地形同陌路。有时烦了，他就回老家看看老娘，或者再转到农场看看故旧。

周国平先生说：性是生理属性，遵循快乐原则；爱情是精神属性，遵循理想原则；结婚是社会属性，遵循现实原则。一段婚姻的困难在于，如何在同一个异性身上把三者统一起来。这是大多数人的困难，不是吴根红做不好，大多数人一样做不好。

如此这般地耗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重复着昨天的故事。一转眼，儿子已经上小学了，上幼儿园时孩子有丁老师带在后面，俱事可以不管。如今接送和教育辅导孩子的事情越来越多，吴根红感觉更烦人了。人说婚姻难过七年之痒这道坎，这话确有道理，他吴根红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周国平先生阐述的三个属性，都是不能共苦。

能共苦的属性也许只有亲情。但那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吴根红有了儿子后，依然难改心性。那是因为，他需要付出的与他看得见的收获根本无法得到平衡。他是个现实的、急功近利的利己主义者，一切唯我。共苦和同甘，携手到老真心无怨无悔者，世所稀也。共苦有时反而有向心力，而同甘者最后反目的还少吗？其实，不甘不苦者才长久，这就是不失衡。婚姻说到底还是个契约。有契约精神，永久守得当初的承诺是婚姻存续的唯一精神恒动力。其它的，都需要相互包容。美与不美；贤与不贤；钱多与钱少；得意与失意……不包容，就一定会撕破了婚姻那一层面纱。当下社会中，五六十年代生人，比较稳得住，再苦不撕那层纱；七八十年代生人，开始有松动，不想苦守的多了；九十年代生人以后的，尤以本世纪以来的生人，不犹豫，敢恨敢爱，敢分敢合，不藏不掖，一切都明里来，合也快乐，分也痛快。

其实，吴根红并没有搞懂，这世上太多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其实都不过是大同小异，差不多也就这个样子。芝麻日子碗大的天，谁不是为生活操碎了心，跑断了腿，忙东忙西，苦煎苦熬？只不过有人坚持熬到了头，有人坚持不住就半途而废。坚持熬到底的人也有不同的熬法，一种人成天都是乐呵呵地从不说孬话，让别人感觉他把日子过的是有滋有味有声有色，乐在其中；一种人是天天怨天怨地，不断数落这也不是那也不好，给人感觉他的日子过的是苦不堪言，甚至生不如死。真所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不管是哪一种人，谁还不都是这样庸庸碌碌，终其平凡的一生？

吴根红结婚这些年来，越来越感到痛苦不堪，那是因为他对过往生活的眷念太深。想当年，他在监狱农场的天地里，已经形成了他自己独有的生活模式和习惯，一旦自转的惯性骤然停下，是要脱轨的，他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再熬就要崩溃了，他必须要挣脱出来。但回到监狱农场的日子也已经不现实了。现在，他是真地意识到，当初为了到省城来同意这门婚事，是一个多么大的失误。真正适合他的舞台还是在监狱农场，抛却那如鱼得水的生存环境和社会关系，和一个自己原来并不真爱的女人结婚，最终丢掉了他已经拥有的一切，结果是什么也没得到，这是何等的令人沮丧！

吴根红终于下决心向丁老师提出了离婚。丁老师也终于明白，这个吴根红是根本不爱她的，她答应了和他离婚，但儿子必须随她，吴根红净身出户。两个人签了离婚协议。

吴根红向医院申请了单身宿舍，搬到医院来住。他向堂兄及姐夫还有王老板几个人通报了情况，大家也都无可奈何，自然由他去了。

吴根红明白，既然什么也没有得到，也就不在乎这套福利房子还有那点以防不时之需的存款了。他在农场医院其实是赚了一大笔钱，但他把其中的大部分都投资到王老板的公司了，公司有他的股份，这个秘密丁老师并不知道。最初的想法是作为娶陈小竹的聘礼，所以他用的是陈小竹的名义，这个秘密只有王老板一个人知道。

这些年，物价飞涨，药价混乱，医药代表无孔不入。他原来打过交道的人又联系上他。省城医院病员比农场更多，药品与器材消耗更多。现在的医药代表直接到科室和医生打交道，他便充当中间的经纪人角色，为双方牵线搭桥，又实惠又无风险。他又开始了新一轮赚钱的狂欢。

恢复了单身生活，人到中年的吴根红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的青年时代，终于解脱出来。他很快在单身宿舍里成为年轻人的大哥，因为这里的年轻人都比他小得多。恢复自由身的他，与女青年之间的接触机会自然多了起来，他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物色自己中意的女性。

这几年，医院单身宿舍已增加了百十来个青年男医生和女护士。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们共守着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肥水不落外人田。因此，他们每个人都出双入对，吴根红也不能免俗，他挑选了一位比他小九岁的女护士，长得虽比不上陈小竹漂亮，但也可算是个美人坯子。

一段时间以来，大城市乃至小县城都特别时兴卡拉ok，医院也是每到傍晚一下班，各个科室便有早几天就预定的饭局，喝完酒吃完饭再到歌厅里吼一嗓子，男女互相抱着跳个三步四步，顺便调调情，就这样在灯红酒绿中耗到深夜，醉生梦死。倘若有王八绿豆对上眼的，便可以节外生枝，私下里暗通款曲。

不久后，城里又悄悄兴起了“群交”的游戏。这一帮年轻医生和护士当中竟也有人偷偷沉湎其中，他们私下里相互之间交换性伴侣，开好酒店房间，抓门牌钥匙配对过夜，玩的是刺激，乐的是前卫，其中也不乏有一些公务员和大学老师。这个歪风邪气流行了好一阵子，最后被警方发现，曝光了一些典型，处理了一些人，他们也就不敢再玩了。但在他们当中原先配过对的，一时图个新鲜刺激，到最后也因为玩这个“换妻”游戏，绝大多数都自行瓦解了。倒是吴根红对他的搭档还是很钟情，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偏偏这时，城里又暗暗涌动一股新潮流——援交。据说都是女大学生们，通过网络联系，先谈好价格，与男士们开房“约炮”，美其名曰：援交。尤其在某著名的现代大都市，甚至还出现一些家庭经济条件特别优越的女中学生，也赶潮流要自己出来挣钱，读书性福两不误，成为风行一时的时髦。这让一些有钱的老男人赶上了时代新潮，他们大展身手，不玩白不玩。

那些年，每到周末，大学校园周边的出租屋里上演鸳鸯戏水活剧也是司空见惯。至于社会其它各行业，但凡握有资源与权柄之人，包二奶，养小三，泡小姐，上行下效，竞相攀比，更是蔚然成风！从南到北，最为典型、最博人眼球的新闻，莫过于南方某知名大学教授诱奸女研究生，最后还上了某大都市著名电视台辩论节目；某大都市法官集体招嫖；某省会城市大学共青团干部换妻的裸照曝光；某局级机关女博士研究生不惜自毁前程，自曝与局机关某上司开房N次的风流照与日记。一时天下震惊，舆论大哗！

吴根红却因为一次“援交”约炮，遇见了自己的最爱。他巧遇的这位最爱名叫蔡小祝，长得几乎与当年的陈小竹一个模样。吴根红见到她时像触电般地受到震撼，再一次神魂颠倒！这个女孩是一所医专的在校学生，由于家境太贫寒，经不住同宿舍同学的怂恿，第一次约炮便碰上吴根红，他们以二千元的价格成交，她出让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完事后，吴根红详细了解到她的困境，便承诺从即日起，小蔡的所有读书生活费用都由他全包，条件是不许再和任何其他男性发生关系，他俩之间建立正式的恋人关系，毕业后他一定娶他做老婆。

女孩答应了他，吴根红抛弃了那个与之作伴的女友，兑现了他对这个女孩的承诺。蔡小祝毕业后，吴根红帮她在本医院找了工作，他们结了婚。

自此以后，吴根红真的是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是他找到了又一个陈小竹，也许是他觉得不可再游戏人生，也许是这两种想法都有。他全身心地爱护这个比他年龄小很多的妻子，工作上也开始踏实认真起来，不再三心二意。两个人后来也没有生养孩子，就这样过他们的二人世界。直到吴根红退休后返聘，主要也是为了每天能陪妻子一道作息，一起上下班，两个人形影不离。

人真是一个很复杂的动物。不知道吴根红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是觉得有愧于陈小竹？还是在“重生”的陈小竹身上弥补他曾经的过失？如此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个蔡小祝，是因为他把她当作陈小竹，非常害怕再失去她？

人，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抑或两者有之？善恶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转化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人只有在遇到不同的外界刺激时，才能激活人性中善或恶的一面，占主导的一面便会将另一面压抑下去？

直到晚年，吴根红与他的这位小娇妻，始终恩爱如初，如果不是因为一个突然的大变故，吴根红晚年的生活可以持续地堪称完美，善始善终。

第八章：在劫难逃，迟来的真相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转眼之间，便到了公元2019年年底这个多事之秋。这一年，王老板已经虚岁七十有四了。但他的身体一直没什么大毛病，这些年有小马在他身边照顾，过得也不错。就是前列腺不太好，小便的不畅常常令他痛苦不堪，医生说他的前列腺肥大，已到了非手术治疗不可的时候。王老板接受了把兄弟吴根红的建议，没有就地在农场医院手术，也没有去吴根红所在的医院，而是选择了距离农场最近的江城某大医院开刀。

小马自与王强离婚后，便一直陪伴在王老板身边。如今虽已徐娘半老，倒也丰韵犹存。由于王老板的约束，这些年她尚能安分守己，并非像王老板当年担忧的那样不可管束。公司的大权早已平稳移交给王强，小马去了职，领到了一笔不菲的养老金，而且公司里她还有股份参与分红。昔日的贪婪也好，风骚也罢，都随着岁月的逝去，容颜的变老，而渐渐衰退收敛。再者，她的两个孩子都已长大了，作为母亲，她也必须顾及子女的感受和体面。去职以来，她就以王老板的前儿媳、王强的前妻这个身份在公爹身边伺候着，毕竟婆婆不在了，于内于外都说得过去。

这次小马陪老王来江城看病，一应术前体检刚刚做完，候到了床位，正等待手术。却又听说有什么疫情出现，正有些担忧和犹豫，但看了电视新闻里每天都在辟谣，他们也就放下心来，未当一回事，自然更不知道有多大风险正在逼近他们。况且，好不容易住上院了，既来之则安之，治病还是头等大事。

前列腺的手术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手术，只是因为年纪比较大了，为万全之计才来江城大医院，手术自然做得比较成功，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不料新冠疫情大爆发，事出突然，院方催促能出院的病人尽快办理出院手续。等他们办好了手续出院准备回去了，却怎么也料不到当天夜里凌晨，江城宣布全城封城封路。来时坐的高铁，没有开车来，但即便有车在，现在想走，他们也根本来不及了！

王强离婚后重新组建了家庭，妻子小阮在农场小学当老师，她和前夫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无锡工作，所以她和王强现在是二人世界。作为公司的现任总裁，王强每天都很忙，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正常秩序，公司的运转也遇到不少困难，还有那么多职工要饭吃，根本顾不上他老子开刀的事，反正有小马侍候着。现在听说封城封路，他老子回不了家，急得在电话里直叫唤；王老板的女儿女婿也吵着要来接，却哪里还由得了他们！无奈之下，王老板和小马只好住进江城某大酒店。

今年已虚岁六十五的吴根红，退休后又被医院返聘。这次，因为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小蔡受命参加抗疫救援团要来江城，吴根红割舍不下小娇妻，便主动申请要求一同参加抗疫救援医疗队，夫妻双双同在一个方仓医院。

王老板和小马被困在酒店，急得不知所措。王老板毕竟年纪大了，刚做完手术，营养跟不上，又休息不好，加之急火攻心，便感觉呼吸有些不畅起来。小马出不了酒店，只好在酒店里订餐，尽量换些花样。但王老板还是吃不香，睡不甜，心烦意燥，不能安静。小马干着急，却也无处发作，两个人是大眼瞪小眼，没了主张。小马便与儿子女儿视频，叫他们安心学习，不要误了高考。并告诉他们，爷爷身体没事，免不了王老板也对着手机和孙儿孙女说几句。两个人就这样在宾馆里看看电视，关注疫情变化的消息；要么发发微信，消磨时间，也不知外面到底什么样情形？更不知道是相信电视里讲的呢，还是相信微信里满天飞的那些东西。

陶望云退休也有三年了。前不久来江城与几位要好的同学聚会，逗留于武大并盘桓了几日，由于未能及时撤出也被困在了王老板住的这个大酒店。

这个大酒店现在已成为疫情严重的场所，所有被困在里面的人都要接受核酸检测。王老板和陶望云都被检测出核酸阳性，于是被强行住入了方仓医院。

世上的事，冥冥之中似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世上有许多偶然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们猝不及防。谁也不会料到，王老板、陶望云和吴根红竟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以特殊的方式相遇。

陶望云和吴根红离开家乡几十年未曾见过面。如今一见，两人都已是两鬓花白。他乡遇故人，也是缘分所系，各自都平添一份惊喜。尤其这个特殊的见面，两个人都免不了五内翻腾，纵然是旧日有再多的纠葛，此刻也只能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在吴根红的引见下，陶望云与王老板相互认了老乡。此时此刻，同乡病友，近在咫尺，虽然不能密切往来和多说话，但彼此毕竟感到有几分亲切，多少也有些心理安慰。

医生护士都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病人都在隔离区域内不得随意活动。在这恐惧而寂寞的病房里，几乎人人自危。

不幸的是，吴根红被感染了。而且，他的症状比陶望云和王老板都严重得多！经多位专家会诊和抢救，还是难有好转，且日趋严重。他那白晰的面孔，竟然变得又黑又亮，很怕人。主治医生认为吴根红的病情已无力回天。

蔡小祝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哭得很伤心却又无可奈何。陶望云也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王老板说她是陈小竹重生，吴根红对她和当年的陈小竹一样痴迷，老夫少妻恩爱无比，若无此大疫，这对老夫少妻本来可以过着自己想要的安稳生活。为了与娇妻守在一起，吴根红最后赔上了老命。

临终之际，吴根红请求见两位老乡一面。医院最终特许陶望云和王老板穿着防护服进重症监护室探望。透过眼罩，陶望云看到吴根红老泪纵横，双手作揖状，向陶望云和王老板数拜，并指着自己的心窝，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法言说。望着此刻的吴根红，陶望云也是思绪万千，不禁悲从中来。想不到上苍如此安排着每个人的命运，大约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吧。

三天后，吴根红辞世。抗疫救援团把他的骨灰暂存于殡仪馆。两个多月后医疗队集体回撤，他们为牺牲的医护人员开了追悼会，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陶望云也专程参加了吴根红的葬礼并送了花篮。毕竟，吴根红最后是倒在了抗疫救人的岗位上，他是有功的。陶望云特地做了一首小诗，以示悼念：

送别吴根红

四十余年无过往，天南地北各西东。

送君今日阴阳隔，尔去泉台亦鬼雄。

话分两头。这王老板，由于术后未得到很好的调养，又经此一疫，毕竟已是七十有四的高龄，并发心血管病和肺气肿等症，也于吴根红去世后的一个月另九天，在江城某方仓医院离世。

王老板在病情开始恶化之初，情知不妙，也意识到大限将至。人之将死，其心也哀，其言也善。他就趁医护值班不在的间隙，偷偷地主动和陶望云交流，说话也就不再有多少戒备。此时的陶望云，最迫切想知道当年王老板为何要破门杀死王老头的动机。这个谜团，已经困扰了他几十年，现在完全可以当面向真凶求证了。他相信眼前这位正靠近坟墓、命悬一线的老人，不会向他隐瞒实情。王老板终于断断续续地向陶望云说出了当初劈杀老王头的原因。

原来，老王头在那一年田头钝器杀人案发生的夜晚，无意间发现了凶手的行迹。毕竟他曾当过侦察排的副排长，跟踪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这个一夜连杀两个人的凶手正是王司机。老王头从此感到惴惴不安，在报案与不报案之间纠结。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老王头便像皮球泄了气一样，根本不敢造次。那一年，虽然文革已经结束，但套在他老王头颈项上的枷锁还在，惹事上身是要命的。

又过了一年。不知为了什么事，有一天，老王头被王司机的女儿骂得狗血喷头，老王头气不过脱口回了一句：你老子也不是什么好人！话里有话，语气诡异。说后老王头就后悔了，回家后气得直跺脚。那王司机女儿听出老王头话有蹊跷，回家便说给她老子听了。正因如此，引发了后来王司机父女堵门杀老王头灭口的血案。

这回王老板也自知不久于世，便一并向陶望云和盘托出至今尚无人知晓的另一个天大秘密。他不想让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几十年来，这件事其实也在不时地啃噬着他，内心经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但又无人可以倾诉。这便是他当年一夜锤杀二人的恶迹。他也知道，事情过去四十多年了，陶望云即使公开他的故事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不会有人管了，至多成为别人的谈资而已。自己活到这个年纪，早已赚够了。但这一回十有八九是难逃一劫，自己都快要死了，还怕什么？子女们来不了医院，现在就指望这位同乡老弟帮他善后了。小马年纪轻还好没感染病毒，这些天被困在酒店不许相见，更说不上话，估计她比苍蝇掐了头还要六神无主了。至于吴根红的年轻老婆，更不要指望她能为自己做什么。况且我们这些男人的故事是不能说给她听的，她也没心思来听自己的故事，包括吴根红的故事。这里能说上话的，现在只有这位老乡陶先生，看样子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王老板哽咽着说，当年他锤杀秧田的值守社员，是因为那人诱奸了自己的女儿，女儿那年才十四岁，他老王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恶气？为了报复，他足足准备了半年时间，为了选择最合适的作案时机和作案工具，他费了不少的心思预测作案过程中可能会发生的细节。案发之后，他也未料到公安会那样破案。开大会时，他本人就在现场。不过，公安有一点分析是准确的，我的确是杀错了人。当时特别紧张，以为目标就是先杀的那一个，憋足了一口气，把人打死后又发现不对。心想弄了这么大动静，明日公安一来，报仇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当即心一横，又去杀田那头的那个真正仇人，没想到手已发软了，锤了几十下，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当时并没有断气，第二天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想这下完了，他认出来是我杀他的，只要他活过来，我就逃脱不了。根本没想到他最后成为了植物人。公安后来搞了那么些大动作，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安全了，便一再叮嘱家人保守秘密。

不曾想这个老王头竟在那夜窥见我的行踪，但他不敢举报。原来，那个死鬼对我女儿干的坏事老王头也是晓得的。自从我杀了那个狗日的，王老头便三番五次引诱、威胁我女儿，说只要从了他，他就永远守住那个天大秘密。女儿还是个孩子，被他连哄带吓吓倒了，就顺从了王老头。谁知这个老狗日的，不断纠缠我女儿，小孩子天天精神恍惚，在我和她妈妈再三追问下，才讲了真实情况。我当时肺都气炸了，夜里便到王老头家讨个公道，不许他再做伤天害理之事。谁知他以我有两条命案在身的事挑明了威胁我，他认定我不敢对他怎么样，当时我就恨不得一刀劈了他。回家后我越想越不甘心，便想与其被他捏着把柄，不如灭了他，不怕再多一条人命。

说到这里，王老板已气喘吁吁，体力不支，面色青黑，双眼暗淡无光。沉默许久，他才又继续说：人人都以为我狠毒，其实我真不是这号人。我开车那么多年，和谁都友好。我哥虽然当书记，可以罩着我不假，但我也从不以势压人。我的朋友很多，口碑并不差，说我不好的人很少。但大家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老王头，都在瞎估猜。我怎么忍心让女儿再受到伤害，不可能说出真正的杀人动机。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后来杀人那么狠毒，下手那么残忍，造了那么多的孽？错杀的那个人，我被捕前一直在暗中帮他家人，花了不少钱，因为我心中有愧，错杀了一个无辜。

陶望云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年长近十岁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一是他多年的猜测，竟被当事人自己证实了。如果当年公安不是那样作为，后来的悲剧也许就不会继续发生。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包括眼前这个罪孽深重的老人内心迟来的忏悔；二是他对面前这个人的成见也有了转变，觉得这个人的本质看来并不坏，或者说，他本不是个坏人。只是人在遭遇不可承受的屈辱和打击之下，人性是会扭曲变形的，直至走向疯狂。在那个缺失法制的年代，这样的悲剧是太多了。

陶望云也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曾经受害至深且又罪行深重的老人。陶望云向他承诺，一定会陪他到最后。如果王大哥真有不测，自己又能康复出院，一定会给他善后，等疫情结束后，向他的家人有个交待。

五天后，陶望云出院。虽然他也是六十出头的老人，好在没有什么基础病，医生说他的免疫力很强，在同龄人中算是好的。十三天后，王老板离世，当即被殡仪馆拉走火化。在陶望云的要求下，院方告知他并电话通知了王老板家人骨灰盒存放的编号。

出院后，陶望云立即找了一个酒店先住了下来，第一时间向孩子和亲朋好友们报了平安。但江城尚未解封，现在走不了；二是坚决不要孩子们来酒店看他；三是不给任何人添乱，大家对疫情都还心存恐惧；四是他务必要等到江城解封，候到王老板家人来取王老板的遗骨和遗物，否则，他也不能走。

又住了二十一天，江城终于解封。王家人开车来江城，去医院和殡仪馆办好一切手续后，便来拜望陶先生。陶先生对他们安慰之后，坚持要随车一道去农场。吴根红的现任妻子小蔡，还有发妻的儿子吴光明都来陪他到墓地祭拜吴根红。

参加完王老板的葬礼后，陶望云启程回家。出发之际，陶望云望着吴根红和王老板墓地的方向，默默致意告别。此时此刻，他竟老泪纵横，浮想联翩，不胜唏嘘！

在回家的途中，陶望云想了很多，往事一幕幕在他的眼前浮现。他决意要把他知道的这些和自己同样普通的小人物身上发生的曲折离奇的故事用文字记录下来。这既是对逝者的一种纪念，也许更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纪念。缺失道德谴责的恶行，或许会留给后人深刻的反思；缺失法律制裁的罪行，或许会留给历史以公正的裁判。不管他们曾经做过些什么，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所有善行与恶行，所有悲喜哀乐，都是他们人生命运的真实记录，都是那个时代在如此普通而卑微的小人物身上的一个缩影。也可以说，这些卑微的小人物身上发生的所有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正邪美丑，生死纠葛，都不过是那个时代深深烙刻在他们身上的印记。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