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智泉流韵》特邀作家郭旭峰原创散文《老房间,旧庭院》
老房间,旧庭院 (散文)
文/郭旭峰
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博尔赫斯 《死亡与指南针》
壹
母亲从老家打电话给我,厨房里煤气开关“滋滋”作响。我听着惊跳起来,一阵风朝南街猛刮过去。二十多年前母亲曾煤气中毒过,魂魄已经在奈何桥接过孟婆汤了,也许她想着我们姐弟兄妹还未成家立业,没看到娃们享受人世况味呢,于是一转向又飘附肉身,但也因此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笑容如纸花,颜色褪尽,日子中谦卑无度。尽管近十年逻辑意识渐渐明晰,但曾经善良、开朗的母亲只存在于记忆的房间,她早和我们拥抱告别。
此时厨房煤气味儿很浓,母亲正望着煤气灶发呆。我揪住煤气软管细细看下来,是与灶体接口脱落造成的故障。我边紧固边埋怨她大意,她局促地说:“我只是擦了擦、我只是拿抹布擦了擦灰……”我突然感到不安,嚯嚯地心痛。
客厅里略显凌乱,这种状况在父亲去年辞世后已成常态。他用过的水果刀、核桃夹钳等小工具还在原处,似乎刚刚丢手放下。他走后,我拿走他用过的一面镜子和一个杯子。毛边的镜子几十年如一日睁眼打量偌大的空间,储藏无数不同表情,父亲的脸颊漂泊于此,从青春一直到了白头,如今逐一与我对照、重叠,寻找相似的胞衣。我用他的杯子泡茶,杯里有他目光沉淀,饮一口思绪半晌。越来越多的走向中,我把自己变成父亲,尤其在深冬,飘雪的夜晚,毛发漆白,蜡像般神似。
这栋拥有两层小楼的院落离老城集市一胳膊远的距离,父亲健在的时候,时常与母亲一前一后厮跟着出去散步、买菜,完了父亲喝豆沫儿要包子,母亲买胡辣汤吃油条,他们一辈子吵吵闹闹,吃饭也吃不到一块去。后来父亲身体欠佳,一步三喘,母亲就一人去集市上,吃完早饭后给父亲捎回他的口味儿。那段时间,母亲特别开心舒坦,办事、走路不紧不慢,随心所愿。原来离开父亲独自在外,自己也是可以主事当家的人。
七年前刚买下这栋房子时,父亲准备大干一番,计划把窄小的老式院门拆掉,从偏处挪至前围墙中央,屋门换上铁的防盗门,外走廊玻璃封闭、换塑钢窗户、铺地板砖等等等等的大小工程。母亲这回坚决不同意,因为前几次搬迁后实施的无数次改造已经让她心烦至极,花去不小的一笔钱财不说,操心费神过后往往还没原来效果好,何苦瞎折腾呢。父亲看母亲态度坚决,只是在室内用腻子批了批墙,因墙体底部没清理干净,不久腻子就干裂起皮儿,特别是厨房,正在做饭,就有一片飞进热气腾腾的锅里。他又在屋门外另外安装了塑钢推拉门,现在推拉艰难,如他们相互支撑但干涩的生活。父亲的心血来潮往往成为母亲新的担忧。
父亲走后我希望她住我那儿,住几日后不大习惯,说地板太光滑,说屋里“步步高”的小错层碍手碍脚的不便利,说天然气阀门太多,说饭、说……总之我这里就算是皇宫她也要回南街老家住,她忽然觉得老了老了,还是守着老房子好,至少可以想起父亲,一抬眼就能看到熟悉的物件。日久天长,人少气宁,房子里蜘蛛占住各个角落,编著它们繁琐的日子,耐心捕捉微型生命微凉的躯体。2016年的日历永远停留在9月27日那页,母亲无心再去翻看,被蜘蛛当做一个支点,吐丝向左边的挂钟铺设过去,似要网住不多的时日。这无疑增加了母亲更多的惆怅。
贰
我对房子的最初印象,来自父亲的祖居地。年轻的父母在附近一所学校教书,放羊般喂饱一群学生娃后回来,我时常找准一个身影猛扑过去,嗷嗷咆哮。没有院墙、柴门,两间草房坐南朝北,另两间肩膀紧挨,坐东朝西,形成一个直角。墙角处我依稀记得堆放着一辆独轮推车,我曾试图让它滚动起来,木质轴承已被岁月封闭,我推不动上辈子的事。堂屋对面是两间房子,一间做灶火,一间是祖父的蜗居。房子低矮,四壁漆黑,窗小如窖口,胳膊粗的树枝网成窗格,挡住更多阳光的探照。许多旧事物被圈在狭小的空间动弹不得。夜间,木箱的铜搭链会轻响两下,那是风透过墙缝轮番的拍打。
单扇门窄窄的,“吱扭”一响,知道有人外出或进来。有一次祖父把门摘下来,在上面晾晒粉条,我拿走支撑门轴的、反扣着的碗底,出去转悠一圈,晚上安门时怎么也找不到,被那个干瘦的老头儿按住,轻轻拍了下屁股。也因此我记牢老家所有的屋子,“家”就是一个破碗支撑起的。
夜间,常有老鼠自脸上一跃而过,睁眼惊起,月光碎花一地,窗外树叶发音,打个哈欠,重回灰暗和无知。家猫老黑毛皮发亮,似闪电,一晚上能捉住五六只瘦弱的老鼠,整齐地摆放在床边,第二天“喵喵喵”讨赏。它耀武扬威,晃着结实、粗壮的尾巴,气定神闲。它丰衣足食,而我们时常饿着肚子。它有它的骄傲。
有一年大雪,咿咿呀呀下过一天一夜,早起一咕噜下床推不开门。从门缝看见祖父正拿个铁锹一路朝大伯门口铲去,最后抵达我跟前,门“吱”一声开了,我飞奔出去,一下跌落进厚厚的雪原,房子呢,爹娘呢,全没了,我呢,沉没在雪的柔软里,音讯全无。第二天一早,每家的屋檐下挂满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冰柱,下端尖尖的如刺。小鬼们高兴坏了,捡根大的摇晃下来,扛在肩头,呼呼啦啦拉起一只队伍,耀武扬威,走小巷过大路,巡视村庄,最后消失在茫茫原野。午饭时刻回来,当即被那个瘦小的老头儿一把扯过来,在湿漉漉的屁股上轻轻拍打两下。
厨房无门可关,用柳条编个半截“门”挡住。那年大年三十,夜里有贼光临,把锅碗瓢盆打包“借走”,次日初一,无锅碗、筷箸可用,供销社不开门,这个年该怎么过?祖父满脸自责,跺脚怪自己睡得死,又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这个老头儿蹲下去,把头深深埋在膝间。庆幸的是年货放在祖父屋内未被拿走,左邻右舍的本家亲戚不断过来,拿个碗掂个盆,我父亲从学校借个锅,才凑齐做饭所需。中午,祖父盛碗杂烩菜放在堂屋条机上,插一双筷子,放一个菜包儿,燃柱香,领子孙们作揖磕头。他喃喃说道:“祖宗在上,我堂娃儿不孝啊,你们都瞅见了,我领的啥路,把家领到哪儿了啊……”父亲一脸惊恐,不安地劝着伤心的老头儿,在静默里咬紧牙关。
祖父的老泪让一个小孩子感到好玩儿,要不是母亲双眼瞪我,我几乎就要叮铃大笑出来。
叁
我师范毕业后去乡下工作,父母已调往县城。一年后我奉调回城,刚好父母所在的学校分给两间房子,他们一间,另一间是姐们的闺房。外有一间厨房,我拉一方布帘分做两下,里寝外厨。小天地自有它的好处,冬天有煤火佐佑,身暖体温,只是夏天暑热难耐,我拎张竹席爬上教学楼的四层走廊,星稀月明,风轻送夜露,大天大地的地方,心就飞往浩空辽远的无边。
那年冬天我外出学习,父母吵架闹别扭,母亲独自睡在厨房,西北风弹着电线“呜呜”作响,使劲儿抵挡住煤气不让出来,第二天早上父亲不见母亲起来,想着还生气呢,没搭理。临近中午父亲突然意识到什么,踹开小门,母亲口吐白沫深度昏迷。命保住,但那个曾经健康、美丽开朗的母亲永久留在照片上。从医院回来,她面对前来探望的亲人,僵硬地傻笑,恍若隔世的相会。
父亲决意要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一半间草庵。一家人省吃俭用积攒一些钱,又从亲戚朋友处借了大部分,在小城南街买下一处院落,红砖朱门的两层小洋楼,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原房主的电话也留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呈现眼前,真是不敢相信岁月的出其不意和赐予。一系列的修缮、美化之后,购置家具,选定搬家吉日。我时常在课余时间独自来到空空的院子,这才是真正的家园,家庭的灵魂自此可以舒畅,束缚解除,喜怒哀乐从此有了翻滚之所,我的孩子也会有巨大的存在空间,她可以撞到南墙后再折身回来,重新辨别和选择新的方向。民族有民族的敞阔性,也有它的狭隘性,它认为每个人都需要拥有一方落脚之地,在无常的天空下随时准备躺下。你的朗诵在此,哭泣在此,流血痊愈在此。你的锅碗瓢盆在此,血肉的亲人在此,有了此地,你会时常回首看看,看着多时不见的人。有了此时,你会停顿下陀螺的身躯,凝视亲人的脸。
有一日我大醉,独自来此,倒拿着话筒打电话:“老天爷,我回来了!”然后四肢朝天,躺倒在地,睡了足够千载万年。
肆
十几年前我们两口子从当时的县土地局买下一块地皮,原先是菜地,当初想着紧挨老乡,未来可建个农家小院种菜养花,过上“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闲散日子,始料不及这些年城市猛兽般奔袭而来,原本三万多元地皮猛窜至几十万元,不容我多疑,让我五味杂陈,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我从乡间的泥土里来,但却背叛初心,做起一剂板结传统的农药。城市过度的膨胀等于生态环境的失衡,哪怕是小的风吹草动,都会为祖宗所痛首。但最终我还是铁了心,用钢铁的掘臂挖下第一铲黒肥的泥土。城市和乡土本就是一对冤家,斗转星移,进行不止的妥协和斗争。
楼房建好后,我让父母一块过来住,他们以种种理由拒绝。父亲来过几次,他站在白色装修的框架下沉默良久。相比老屋陈旧、脱节的布设,他有点窘迫。有一天他叫我过去,和我商量着要利用在家乡的老宅基地建个简易的房子,说是商量,口气不容置疑。我起初不打算同意,但他的一句话让我眼角湿润,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他说,我百年之后最起码有个窝棚暂时躺会儿吧,你爷爷、奶奶在那边还等着我给他们暖脚呢……我不停地点头,一一应许。父亲年少时单薄、清贫地走出去,暮霭沉沉时分叶落归根,在父老乡亲面前和善、谦卑地度过余日,我有什么理由拿走他最后的一根火柴?他是在给泥土和村庄一个交代,从这里走出去的儿孙会荣耀归来,在家族的门窗上留下最后一枚残缺的指纹。
最初说的简易房间,建设伊始就被父亲推翻另划,我怀疑是他小小的“阳谋”,房子的面积是原先规划的三倍,像城里四室一厅的格局,他说建成后还要住上一阵子。父亲太讲究面子,似乎想用一栋固化的建筑让大地记住他曾生死来过,郭家的荣光没有暗淡下来。看着父亲消瘦、病弱的身体在工地无序奔走,我替他担心和难过。房子的格局虽然变了,但建房材料还是建简易房的材料,屋顶是厚重的大块石棉瓦,屋檐处透着孔洞,风吹屋内凌然乱动,寻找可以认识的、从土地里浮生上来的旧灵魂。
父亲76岁那年仙逝。头三天,他静静安卧在他建筑的房子内。他的黑白遗像兀自靠立于桌案之上。墙上贴着他的灵牌,上面黄纸黑字写着他的生日逝辰。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周围,一切似乎都未曾消失,都还存在。只是从此,我少去最重要的一个人。
他的最后一滴气息跌入泥土,无蛛丝马迹,无传说谈起。
此文刊发2018年《莽原》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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