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道教学术思想管窥

龚鹏程道教学术思想管窥

祝亚平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龚鹏程先生淹通三教,博及百家,著作等身,学究天人,卓然大家。世人誉为“当代孔子”、“国学大儒”。然以愚之浅见,其学虽综苞万有,亦儒亦道,然其精神风骨,实为当代之道家。有二事可证:一是先生为学之初,以绝大功夫治庄子,其学是以庄子始。龚鹏程《四十自述》记其大一即苦读庄子,作《庄子义例抉微》,积稿达数十万言,得以窥见庄子学的堂奥。“庄周开阔的思想空间,恢宏的精神蕴含、高超的生命境界与恣纵莹美的文字审美趣味,润泽我身,益我骨血,使我能跳脱尘垢,长保心灵之超脱洒然,不姝姝以一隅自限者,此也。”其二:龚先生之家世与道教大有渊源。其伯父龚翰升先生与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交契苔芩,谊联兰谱”。而鹏程先生自己曾拜张天师为义父,于道教之科仪掌故,熏习日久,渐有所知,并主持开办道教学院,通读《道藏》,遍游大陆宫观,检辑资料,多有印发。再以龚先生之学问人品而言,潇洒跳脱,性情真率,载酒高歌,书剑天涯,有侠士高道之风,断不可以端毅方讷之儒者目之。其所着道教著作虽不及儒学之众,然多有灼知真言,为当世学者所未尝言及者。今不揣谫陋,略逞管窥。

一、首发“文字教”之秘

昔读《道藏》,每见云篆天书之类,辄以荒诞目之,以为神道故弄玄虚,扭曲字形以张神力,并无学术价值。及读龚鹏程先生之《道教新论》,以道门文字教立论,惊叹不已。盖此等材料,即便专治道教之学者,亦弃之如敝屐。龚先生却独具慧眼,能于云笈天书中拨开一线,使人得窥其机。龚先生在《道门文字教》中,先从“自然创生”的道经说起,指出天生经文其来有自,在于道教所谓的“天书”, 而与道教之特殊的宇宙观有关,因为道是虚无之中一气所化,那么那些“字方一丈之广,势垂八角之芒,粲粲煌煌,光华暐暐”的神秘天书,也是气化所生,与道之本体有关。并以“三元八会之书”、“龟章凤篆之文”、“灵迹符书之字”,都属于真文天书,自然结字,形成天书,道之本体为真文,此真文就是道,为万物之本体。由此推论道教自有其独特的文字崇拜。这种崇拜与老庄的自然化生思想结合,便形成了道门独特的文字教,而文字为文明之本,文字通神,与道等同。“神秘天生文字,乃修道人一切隐语、诀辞、画符的来源与根据。脱离了这个,可说便没有道教了”。

道门既有文字崇拜,则所谓的云篆天书也就可以进一步去解析了。龚先生以其对道教及书法的深厚学养,分析了道门的服文佩身、符箓咒印、上章投简等,俱是文字教的种种方法。它们在道教的宗教活动中无处不在,因而推出,“整体来说,文字崇拜可能仍是可以通贯整个道教思想的主线。”



此论毫无疑问是一种创见,发前人之所未发。将道教的文字崇拜与道教的宇宙观结合起来考量,无疑是一种“究天人之际”的大视野。道教作为一种宗教,自然也离不开崇拜,总体来说,道教仍属一种对自然的崇拜,即便是神仙,也是凡人修行而成,道教崇拜的核心是自然。道是自然的本体,而文字其实就是道的载体,文字崇拜是中国文化的特色,更是道教的核心。可惜向来研究道教的学者注重宗教思想及科仪等,未能就这一文字崇拜的实质作更多的探讨。龚先生提出的“道门文字教”,实际上开启了一扇法门,使得更多的学者去研究文字符录等的宗教意义,因而对道教的研究是一大拓展,其意义无疑是深远的。

二、考镜《黄庭经》系之源

《黄庭经》上承两汉黄老神仙之说,下开宋元内丹法门,于魏晋间出世,成为上清派的首要经典,而上清派在唐代大盛,故历来治道教者皆十分重视。然黄庭有外景、内景、中景三书,又有以黄庭命名者多种著作,关于这些经书的著作年代,历来学者聚讼纷纷,莫衷一是。较著名者如王明考定《内景》先于《外景》,几成定论。而龚先生于《黄庭经》论一章,考镜源流,辨析大旨,不守旧说,新意叠出,颇值得学界重视。

首先以“《黄庭经》系”作为立论依据,将以黄庭命名的经书,或内容有关联的经书联系在一起来分析,似乎开出了一门学术上的“黄庭学”。笔者于1995年出版的《道家文化与科学》一书中,曾注意到这一点:“由于《黄庭经》开启内养学说的法门,后世注解较多,且有大量冠以黄庭之名的经书不断问世,俨然形成了以研究内景为中心内容的一大流派,可称之为‘黄庭经系’。要了解内景学说的流变,有必要对可归入‘黄庭经系’的经书进行一番文献考证。”可惜其后并未深入研究。但却不知此事早由龚先生着手进行了。笔者当时仅列出13部可归于“黄庭经系”的著作,而龚先生于《道教新论》中列出的相关著作竟有四十种之多,光是研读这些文献,便须极大精力,而龚先生又能于其中探迹索隐,独出已见,实属不易。如考证内景与外景孰先孰后的问题,就是运用内外景文献逐条比勘的方法,得出的结论是:“大概早期原有《黄庭经》一种,道流传习,各有体悟,至王褒、魏华存时,将其体系予以扩大繁密化,遂增益成为一种新的《黄庭经》。”结论公允,令人信服。《道藏》专家陈国符先生曾总结考证道书年代的三种方法,一是置州县之时间,二是古文用韵的特点,三是文献内容的比勘。龚先生运用第三种方法,与虞万里先生通过第二种用韵的方法,考定“外景先出,约为东汉至魏晋初,而内景则为魏夫人所作”,竟然完全一致,足见王明的先内后外之说已基本可以否定。龚先生考据的功力,还见于他对《黄庭经》各家注解的条分缕析。例如对“二十四真”的注解,诸家所注大多不知所云,龚先生却能旁征博引,引用《真诰》等多家文献,指出二十四真与星辰相关,应是出自太平道。又引南宋之《道枢》相参,指出其中多篇实为另一种《黄庭经》注,非熟稔于道教文献之眼明人不能为此也。

黄庭之学向称繁复,以其注家既多,枝叶蔓葕,存思内景之外,旁及脏腑、房中、遁甲等学,龚先生能理清源流,将各家学说逐一评说,得出黄庭之大旨在于积精累气,清净无为,强固精神,治气养生。抓住了黄庭学的主旨,确为不刊之论。若称此篇为黄庭学扛鼎之作,亦非过誉之言。

三、明辩《阴符经》之奥

老子五千文,阴符三百字,所谓言不在多,唯在其奥。《阴符》之书有三奇,一为出世之奇,二为作者之奇,三为义理之奇。有此三奇,治道教莫之能舍,必有所言。故龚先生云:“余读《道藏》,于此盘根错节处,辄欲综理众说,比量异同。故尝辑为《阴符经集释》一种……用心稍与古人不同……兹所移录,乃《集释》稿中杂考其作者与书之年代者,名曰“阴符经叙论”,凡四则,聊示一斑。”

其实,《阴符经》之作者年代真伪问题,本身就是古今学者聚讼纷争的大问题,若能考证明白,对于诠释经义,自有提壶揭盖之功。

“阴符经叙论”虽短短四则,已将古今文献一网打尽。《阴符经》的作者年代共有四说:(一)、唐代李荃自着自注说;(二)、北魏寇谦之所着;(三)、战国古书说;(四)、魏晋间道士所着说。龚先生集古人聚讼之文字,逐条辩驳。李荃自着自注之说,即四库馆臣亦采信之,但唐初褚遂良曾书小字《阴符经》百余本,后又出大字《阴符经》,时人皆以此驳难李荃自着说,而龚先生以其书道之学养,特辩褚书皆非其原作,故不足为据,又以《艺文类聚》及吴筠引文皆在李荃之前,而张果亦从《道藏》中得别本注之,由此断定《阴符经》为唐前之书无疑,是为确论。然唐前之书,上可至周秦鬼谷苏秦之流,龚先生以为亦无实证可断,唯寇谦之说亦可排除之,复从义理之不同,否定了余嘉锡所提出的上清派杨羲许谧等人所作之说。最后的结论是:“《阴符》为古书名……然到战国年以迄隋末此经流传端结果,渺不可考。唐初颇为欧阳询、褚遂良等征录誊写之,殆未广行。李筌、张果之后,始为道流所瞩目。而撰人与撰时,终不可知。强定其为周秦旧籍,为南朝杨许辈或北朝寇谦之辈,甚或唐朝李筌辈所作,非愚则诬,皆不可信据。”至此,聚讼纷纷之阴符公案,似可尘埃落定矣。

《阴符经》既大行于世,历代注本亦伙。龚先生尽览历代史志,凡所著录者皆集之,并于四库所收、史志未载者数种,以明《道藏》所收诸家注本对勘,将历代之注文理出头绪,并指出张果注与李筌注抵牾之处数条,尽显钩沉之功。故先生之《阴符经集释》,学界至为期待。



龚先生之道学功力,于天书云篆及《黄庭》、《阴符》考释中可见一斑。而其编辑《中华续道藏》,所涉之文献又何止于藏内藏外之书耶?故其于道教之学术,建树多矣。如其论道教之独特性为“不信鬼神,教中有教”;又如论内丹大要、医道源流、人部诸药等等,非精思熟玩者,不足以知此义。另如考证黄梨州之道教,张三丰之武学,眼界之宽,见识之博,令人赞叹。盖黄本道书,杂而多端,非有大学问者不能治也。以上仅就笔者个人所感兴趣之题目,略作阐发而已。读书之乐,莫如读至某处而能与古之贤哲相视一笑,以为深得我心者。此所以于龚氏之道学,独为膺服也。

或云:不可与信仰者言宗教。对于道教的学术研究,仍须摆脱个人之宗教信仰,方能跳出五行之外,由另一高度观之,方能有所得。龚先生虽好道,但非道教中人,称其为道家尚可,称其为道士则断然不可。故能于三教之外,优游俯览,洞烛幽明,而能有大成就者,又岂一二道教中人所能望其项背?龚子其犹龙乎,见首而不见尾,以管窥之,不及方寸。其学也博大深奥,其智也神明莫测,望洋兴叹而已矣!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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