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专刊 洪福远写生画集序 2019年第60期 (总第415期)
《远去的乡愁》洪福远写生作品选
洪福远写生画集序
戴明贤
与福远先生相识的时间和情景,虽已过去40多年,却还留存着鲜活的印象。1973年,7亿人看7个戏的局面上达天听,受到批评,全国各地文艺创作出现松动复活的生机。贵州省文联的《山花》月刊停刊10年,《贵州文艺》正在酝酿创办。参与其事的尹伯生兄约我去安顺写报告文学。此时我也借这阵东风,从乌蒙大山里的乡村中学调到贵阳的剧团做编剧,空闲很多,当然乐意同行。到安顺后,他选了一个农村生产队的题材(记得写成的文章叫《捧着金碗讨饭》);我则选的是安顺蜡染厂,我从小对手工艺感兴趣。蜡染厂厂址在炮台街,恰是我表弟帅学剑家老宅,我小时候常随母亲去串门。帅家是大山老族,日常起居和节庆礼仪我觉得非常有趣。弹指间20余年过去,跟着周青明兄走进石院,物是人非,很有些沧桑之感。杨厂长与青明是老朋友,帯着我们参观画蜡过程,听取制作工艺常识,与技术人员交谈。画蜡师傅中有两位中年女性,苗族姓王,布依族姓罗;两位男姓,就是洪福远和另一位(忘其姓)。我们盛赞所见蜡画的精美,杨厂长却说起一位叫杨金秀的苗女,那才是绝顶高手。画蜡师傅和依镂空图板填蜡的学工提起这位杨金秀,也都赞不绝口。于是周青明兄又陪我们去梅家庄访问了杨金秀,亲见她边说边画、进入自由境界的神乎其技。回贵阳后交卷两份。一篇报告文学作为任务,写那位忘其姓的技师艰苦实验解决除靛蓝异味难题,标题好像叫《七零九次实验》(这个确凿的数字其实是他信口胡说,我明知照用的)。另一篇是有实感而写的散文《巧于蜂甜于蜜》(蜡染用蜂蜡作画,据此得题);发表时听从文蒙兄建议,改为《笑颤颤的花》(杨金秀口才极好,说自已画的蝴蝶在飞,画的花笑颤颤的)。我不喜欢这个题目,收入散文集《残荷》时恢复了原题。出于对原创才力(原生态)的崇尚,在这篇短文里,专业技师像是台阶,一级级推向顶层--民间天才。
洪福远写生作品 阴雨天的南街 作于1961年
重检这篇写于40年前的短文,有两处写及福远。一处是这样写的:
“我们看到过一幅丹寨苗族蜡染《四鸟图》:四只图案化的鸟,对称地站在四角,围着一朵图案化的葵花;空隙处饰以荷花、蝴蝶。形象的变形极为巧妙,构图十分单纯、严谨、和谐。厂里那位沉浸在民族民间蜡染的海洋中20年的设计员小洪告诉我:他们曾打算将这幅《四鸟图》再加工一下。反复研究之后,一根线条都无法增减移动,最后只是在鸟肚、葵花花心和蕊珠上加点黄色。”
另一处则是:
“老杨说,杨金秀这样的蜡画手,苗族中他认识的还有一个杨永江、另一个老杨的妈妈,还有他不认识的,还有他尚未发现的。
“老周补充说:还有布依族、仡佬族的能工巧手呢!
“我说:还有老洪那样的专业人员呢!老洪在尊重人民创造力的基础上,探索到了一些路子。比如他把几个民族蜡画中的各种蝴蝶(或鱼形,或某种花卉)集中起来构成新的图案,单纯明朗与繁富多变的统一,受到国内外顾客的欢迎。有人诘难他:‘你这算哪个民族的风格?’老洪说:‘我们祖国是多民族的统一体。我这是中华民族的。’这话说得多好呵!我们的奔流不息的生活之泉,浇灌出了多少笑颤颤的花朵!伟大中华民族的浩瀚花海上,飞翔着多少聪明的蜂儿,在为酿造沁人心脾的甘蜜而辛勤劳动呵!”
洪福远写生作品 碧漾湾 作于1961年
与福远再次见面已是多年以后。他办了自己的蜡染厂。他的作品远涉重洋。他荣获了文化部颁赠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先进个人”等称号。其间我为他写过厂名;他几次赠我蜡染作品。淡交如水,旧谊如酒。近年又在别的圈子里结识了他的公子惊涛和惊涛的好友。去岁带着一帮人去参观他家的蜡染馆,几位美食高手竞相献艺,让贵阳吃货饱餍安顺烹调。而我的收获却是解开了久存心中的一个疑团。安顺蜡染开始走上市场时,以绘画入蜡染成为一时风尚,画黄果树瀑布、文庙龙柱、地戏脸子、民族歌舞之类,意在创新发展,结果惨不忍睹,蜡染与绘画双输。这次福远带着我观看他各个阶段的作品,才明白他珍惜民族民间传统工艺的初心并未淡化,那一类绘画型的作品纯粹是适应商品市场的需要(而且我看到近些年制作的此类作品,在绘画与工艺靠拢融汇方面,已有了很大的提高)。他说:这些民间蜡染(我看到他收藏的一些繁复精致到匪夷所思的藏品),每一件要耗费几月或几年、从小女孩到新嫁娘的功夫。这样的生产方式,在今天已不可想象;新蜡染艺术只能化繁为简,以简约之美替代繁富之美。这话有极大的说服力,而且他的许多以传统符号为元素的新作品,也提供了例证,有不少清新悦目之作。顺便说说:我非常诧异地发现福远说话一点不口吃了。他原先可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口吃较严重的一个。这是个小毛病,却不易疗治,很多人终身不愈。凭此也可窥见洪福远的过人毅力。
洪福远写生作品 黄果树 作于1981年
前不久,忽然从电脑信箱收到福远写生画集的照片,欣喜观玩,悦目赏心。数十幅作品,按题材分排为石城旧影、乡村风情、灵山秀水、黄山揽胜、园林苏州五辑。总的感觉,一是取景角度、构图剪裁、景物取舍等方面都很有独到之处;二是素描作品尤胜于水彩水粉作品;三是精细刻画之作与减笔写意之作相较,前者又显然逊于后者。试以画集中题材相近的线描作品和色彩作品、概括之作与刻画之作对照观赏,可以看出明显的差异。线描佳作众多,首先因为出自蜡画高手,线条自然高质量;其次彩画写生不易摆脱景物的形与色,线画却天然有遗貌取神的功能,也是一个原因。当然彩画也有佳品,如普定天王旗一隅、普定北门等,《田园》一幅尤觉浑朴厚重。福远特别擅长画树,不论大树小树独树丛树,不论春之秀夏之密秋之疏冬之瘦,无不风神俊朗,潇洒自在,观之心旷神怡。但几幅刻意形状的古榕古相等作,却相反因执著外形而逊色了。黄山、苏州和花溪系列,虽也有莲花峰、石松、天平山等幅素描佳作,总观则似未找到惬意的绘画语言。原因主要不在画家技术之长短,而在于画家与景物的相知深浅,沁于内而透于外的契合程度。福远对黄山的雄奇,苏州的柔媚,花溪的秀野,不能如对家乡景物的溶于血肉,画起来自然不如描写家山的得心应手,形神交融。画集中我喜欢的作品很多,如素描的褚家山、龙宫后山、号营风光、大榕树、天星桥景、山雨欲来、峡谷风光;彩画中的晨、苗寨秋色等。最为倾服的一幅是关索岭,画面简约而气势磅礴。第一辑石城缩影多写于1960年代,那些家乡景物:新桥、炮台街、东林寺、落虹台,都是我童年常经之地,无比亲切。这些景物和劳作场面,如今皆已消失殆尽,福远的画作更兼有审美与史料的意义了。
洪福远写生作品 普定天王旗 作于1957年
洪福远写生作品 田园 作于1960年
我从小艳羡身怀一技的手艺人,成人后钦佩专攻致志的坚毅者。福远一身而兼之。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里有大段文字颂扬创造性劳动,说创造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能够创造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然则洪兄正如其名,是洪福深远的人生幸运者,可羡可佩!
(2019年5月1日草竟于适斋)
· 作者简介
戴明贤:男,汉族,一九三五年出生。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编审职称。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曾任中国书协理事,贵州省书协主席,贵州省作协副主席,贵州省人大书画院名誉主席等。从事文学、书法、戏剧、影视创作。有《一个人的安顺》《郑珍诗传》《戴明贤集》《自适其适.戴明贤书法集》《夜郎新传》《水寨龙珠》《魔侠堂吉诃德》等数十种出版、拍摄、获奖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