灸赋注解:针灸探源赋
灸 赋:针灸探源赋
周楣声
盖闻洪荒初辟,日月往还,人为万物所养,亦为六淫所干。稻粱麦菽,食分五谷;箴石汤火,医有四端。
人生天地之间,天生五谷(《周礼·夏官》称黍稷菽麦稻为五谷)以养人,而风寒暑湿燥火之六淫亦因之而害人。人类为了生存和繁衍,既要觅取各种食物以养活自身,也要寻求各种手段以消除痛苦。上古的治病方法,从现存的有关文献中,可以看出是分为箴、石、汤、火四大类。至于巫祝等法,当然不在其列。
针是鍼的俗字,而鍼又是从箴衍变来的,鍼又作箴。故针、鍼、箴与葴,四字音义并同。箴从竹从咸,《易·杂卦》:“成,速也”。草竹之筋坚韧,人与物被刺则入之甚速,故可用以连缀。《说文》:“箴,缀衣箴也。”人类的活动必然首先是同竹木打交道,在发现其能缀物与伤人的同时,也有消除痛苦的另一作用。
所以谏诫之言,至今仍称为箴言。可以想见:必然是先有草木之箴,而后才有金属之鍼。故用针治病,必然是先由竹木伤人而产生的。
“箴言”一词,最初是出于《尚书·盘庚》:“犹须顾于箴言”。《左传·宣十二年》亦有“箴之日,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之语。《尚书》是现存最早的上古时典章文献的编汇,相传曾经由孔子编选。可见在殷商时期虽然金属物已经出现,金属针必然已经得到应用,但是用“箴”来治病可能还在沿用或是仍存于人们的心目中,所以才把用语言规劝譬作用箴治病,以至一直沿用到后世,而有许多以“箴”命名的告诫与劝世的文章。这是“针”来源于“箴”的有力的佐证。
人类在茹毛饮血之世,投掷石块当是猎取鸟兽的重要手段,砭从石从乏。乏,《说文》引《左传》曰:“反正为乏。”因为在篆文上,乏是反写的“正”字。段注曰:“受矢者曰正,拒矢者曰芦。”故砭也有石矢之意,即锐利伤物的石片。人为砭石所伤,破皮出血,也发现到能用以解除病痛,这当是用砭治病的由来。在《内经》上,常称砭石为石针或鑱石,而鑱石之名,必然是在金属针出现以后,是砭的后期名称,是相对于鑱针而言的。
《素问·异法方宜论》说:砭石从东方来;毒药从西方来;微针与九针从南方来;灸从北方来;导引按蹻从中央来。《山海经·东山经》:“高氏之山,其下多箴石。”郭璞注曰:“可以为砭石,治痈肿者。”可见砭石之石,是一种特有的坚硬滑利之石,是来自东方的高氏之山,与《素问》的说法是一致的。
由天然锋利的石片,经过磨琢加工,可以仿制成针的形状,因而就有箴石(可以制针之石)、石针与鑱石诸名,而使鍼与砭互相接近。但鍼毕竟是由箴而来,砭是由石而来,两者不能混为一谈。目前多数认为砭是针的前身,由石针才发展到金属针,对于这种关系必须审慎对待。
在《异法方宜论》上早已指明砭与针的来源是各不相同,而在用途上来说也不能一致。由于针体细长,可以深刺入肉而不易出血,而砭石则是形体粗大,只能浅刺而用于出血。出土的上古石针是属于鑱石的范围,与竹木之箴及金属之针均不能相比,所以在古代还是金石并用的。
例如《素问·汤液醪醴论》曰:“当今之世,必齐毒药攻其中,鑱石针火治其外也。”《病能论》曰:“有病颈痈者,或石治之,或铖灸治之,而皆已,其真安在?日:此同名异等者也。夫痈气之息者,宜以鍼开除去之。夫气盛血聚者,宜石而泻之,此所谓同病异治也。身体赢瘦者,无用鑱石也”。《疏五过论》曰:“刺灸砭石,毒药所主”。《示从容论》曰:“肝虚、肾虚、脾虚,皆令人体重烦冤,当投毒药,刺灸,砭石,汤液,或已或不已,愿闻其解……。”这是把砭与针的地位各自分别对待。
又如《素问·五脏别论》曰:“恶于鍼石者不可与言至巧。”《五脏生成篇》曰:“鍼石缘而去之”。《移精变气论》:“毒药治其内。鍼石治其外”。《汤液醪醴论》日:“鍼石,道也……鍼石不能治。”《血气形志篇》曰:“病生于内,治之以鍼石”,《通评虚实论》曰:“闭塞者用药而少鍼石也。所谓少鍼石者,非痈疽之谓也。”这是鍼石并称以同等地位对待的,因而易误认鍼石为一物。
也有只言灸刺而不言石者,如《素问·血气形志篇》曰:“是谓五藏之俞,灸刺之度也……病生于脉,治之以灸刺。”《玉机真脏论》曰:“可汤熨及火灸刺而去之”等皆是。
《灵枢》号称为“针经”,即以灸而言也,是居于次要地位,对于砭石之法就更少记载。通观《灵枢》全文,言“石”及“砭”者仅有四处,即《九针》曰:“病生于内,治之以针石。”《玉版》曰:“故其已成脓血者,其唯砭石铍针之所取也。”《痈疽》谓痈发于腋下,赤坚者治之以砭石,发于膝,色不变坚如石者,不可用石,石之则死。以及《论痛》所云耐针石之痛与不耐针石之痛。在《素问·征四失论》上,列“妄用砭石”为一失。可见砭法是一种出血较多的治法,易于发生事故,故应用已少。因此在《解精微论》上,只说是“阴阳灸刺,汤药所滋。”对于砭石一道,已不再提及。
《汉书·艺文志·医经》中说:“用度箴石汤火之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颜注曰:“箴所以刺病也,石谓砭石,即石箴也,古者攻病则有砭,今其术绝矣。”《说文》:“砭,以石刺病也。”段注:“按此篇(指《异法方宜论》)以东方砭石与九针并论,知古金石并用也,而后世乃趋湮没。”如认为石鍼是金属针的前身,从事物发展规律和历史文献中是找不出充分根据的。
如上所述,箴石治病,不会是出现在火灸以后。由于掌握了火,人类知道了熟食,而烧灼伤也就随之而来。由烧灼伤也发现到对许多疾患可使之轻快与消失,因而火也是最初找到的一种治病手段。同时在选择各种食物时,更发现到有许多草木的根茎花实,不但可以充饥,而且还能治病。在此基础上,才能发展为汤液,因而火灼与汤液两种治病方法,当同是以火为其根源。
生息需求,汤火自为时重;铁铜坚利,砭石遂为等闲。
砭石的衰落,必然是在金属针问世以后,由于金属坚硬锋利,制作随意,不易断碎,自然就取砭石而代之。所以在《灵枢》中砭法早已不受到重视。至于汤和火因为取材广泛,形式多样,而且是和人类的生养作息分不开的,故能不断得到发展和提高,使之日臻完善和形成其各自的理论体系。
灸始于片,针始于点,点片同归于一辙;汤液治内,灸针治外,内外乃分为两般。
自砭石为金属取代以后,就存下了汤、针与火三种方法。不难想见,针的作用最初必然是由针对一点而获得的,而灸则将是先由面而后才能缩小到点。古代的火疗,是包括熏蒸熨灼等多种方法在内而言的,经过长期的应用,从面的作用中也逐步发现到点的功效。而灸与针的相互联系,也是建立在点的基础之上的。因为汤液是以内治为主,灸针是以外治为主,故汤液与灸针在统一的阴阳学说思想指导下,成为东方医学主要的两大医疗体系。
既分为二,亦衍为三。汤液被誉为大方,作诊家之上客;灸针乃沦为小道,扬医海之孤帆。为食肉者之所不齿,而悬壶者亦只作空谈。
以内外分治言之,则汤液与灸针也。以灸针之本身言之,则来源不同,用法有别,则灸为灸而针为针也。故既统称之为汤液与灸针,也常分称之为汤液及灸与针。各辟蹊径,而又相辅相成。
避劳就逸,喜甘恶苦,拒疼畏痛,这是人类也是所有动物的天性。而不论为灸为针,疼痛首先是第一关,这就给灸针的应用带来一定的限制。更何况富贵肉食之家,骄奢淫逸,参茸燕桂,何求不得,岂肯以身试痛,以痛为快乎。即以行医者之本身来说,悬壶行道,为了迎合人心,莫不以方剂为重,脉诊为能,视灸针为小道,纸上谈兵,不知实效。只有在药物无能为力、求生怕死时,才愿姑妄试之。这就是灸与针所共有的艰辛历程。
然而物有责贱,功无品目。珠藏镜掩,待拂拭而重辉;奥旨微言,必搜寻而可读。沉疴可起,瑕瑜本自分明;斯道终存,灸针原为一脉。尔乃针花馥郁,已举世风靡;坐视灸道沉沦,实吾侪大辱!
但物品虽有贵贱之殊,而功用则无品目之别。能治病者则虽残亦贵。灸针为人所畏惧者主要是疼痛,但其特有的功效,却未被掩埋。哲学家们曾经说过:“被埋藏的真理,总是时刻闪烁其自身固有的光芒。”故针刺之花乃能在世界医林中日放异彩,越来越受到重视。而对灸法来说,其厄运并未解除,事实上是针而不灸,势将由重针轻灸而趋向于存针废灸矣。既然针灸并称,而灸效又超过针效之上,如坐视瑰宝销残,不仅是医学上的损失,也将是中国医界的耻辱。
振臂高呼,王公有灸源之考;苦心孤诣,鲰生续论灸之篇。附塞为灸,《周礼》可证;烧灼为壮,《广雅》曾言。灸与久通,义须明晰;壮非强壮,另有根源。
作为炎黄子孙,决不会使这一宝贵文化遗产趋于湮没。在春回大地,百花齐放之时,古老的灸法亦从而出现生机。中医研究院王雪苔院长,对灸法的源流就作过详细的考证(1982 年《中国针灸》1—3 期),登高振臂,对灸的复兴起着有力的推动作用。古人论灸之专著虽已多亡佚,但遗风未泯,泽在人间,述先贤之遗意,续作此篇,此心亦良苦也。
考“灸”字之由来,并不是先从治病产生的。《仪礼·士丧礼》:“……用二鬲于西墙下,幂用疏布,久之。”疏:“久读为灸,幂(读觅,覆尊巾)谓以粗布盖塞鬲(读力,是古代盛谷的鼎属与瓦瓶)也。”《既夕》:“……皆以木桁久之。”郑注:“久读为灸,谓以盖按塞其口。”《周礼·冬官·考工记》:“凡试庐事,灸诸墙,以眡(古视字)其桡(弯曲之意)之均也。”疏:“灸诸墙,谓柱于两墙之间,观其体之强弱均否。”庐是矛戟之柄,《考工记·总叙》:“秦无庐。”疏:“庐读为纑,取细长之意。谓矛戟柄。”即制作矛戟之柄,须柱塞于两墙(屏障)之间,以观其弯曲是否均称。可见“灸”最初是用物盖塞在器口,或是填塞在某一空间的意思,其后对于“灸”的字义,虽然多用于治病,但是和塞的意思仍然是分不开的。
有关灸法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壮”,壮数的多少,是灸法重要术语之一,是古代灸疗作用量的标准。
沿用至今未改,但对“壮”字的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如《千金要方》卷二十九曰:“凡言壮数者,若丁壮遇病,病根深笃者,可多倍于此数;其人老小赢弱者,可复减半。有依扁鹊灸法,有至五百壮至千壮,皆临时消息之。”《东医宝鉴》针灸篇曰:“着艾一壮如人丁壮之力,故谓之壮。”《梦溪笔谈》卷十八曰:“医用艾一灼,谓之一壮,以壮人为法,其言若干壮,壮人当依此数,老弱赢瘦者量力减之。”《本草纲目》卷十三曰:“一灼谓之一壮,以壮人为法也。”《红炉点雪》曰:“所以灸法不虚人者,以一灼谓一壮,以壮人为法也。”以上对“壮”的解释,很容易使人误解为强壮与少壮,虽也有烧灼之意在内,而对其真实含义,则终欠明晰。
壮者灼也,是用艾炷附着于人体进行烧灼之谓。《说文》:“灸,灼也。”段注:“今以艾灼体曰灸是其一耑(端)也。引伸凡柱簺曰灸……灸犹柱也……故作久,久、灸,皆附着相拒之意,凡附着相拒曰灸,用火则曰灸。”簺是古塞字,《说文》:“簺,窒也。”段注:“穴部曰窒,簺也。”柱也是塞的意思,《庄子·徐无鬼》:“藜藿柱乎鼪鼬之径。”柱,又是住的意思。《后汉书》邓禹传:“辄仃住节。”注:“住,或作柱。”
住又是驻的意思。《文选·东征赋》:“怅容与而久驻兮”。注引苍颉:“驻,主也。”一般称艾团为艾炷,燃烧一炷为一壮。炷,本作主,《说文》:“炷,灯中火主也。”段注:“主,炷,古今字。”炷也就是灯心,《旧唐书》皇甫无逸传:“夜宿人家,遇灯炷尽……无逸抽佩刀断衣带以为炷。”古诗:“燃灯不下炷,有油那得明。”艾炷就是指象灯炷状的燃烧物。《北史》李洪之传:“疹病久(灸)疗,艾炷团将七寸,手足十余处一时俱下。”故焚香也称为一炷香。可见主,炷,柱,住的音义是相通的。古称艾灸为艾焫,焫读如纳,焫纳音近,也有塞的意思。灸法正是用艾炷塞在孔穴之上,使其停伫而不脱落,令火烧灼肌肉,两相格拒的一种治疗手段。故《说文》曰:“灼,灸也。”段注:此与灸为转注。凡物以火附着曰灼……医书以艾灸体谓之壮,壮者灼之转语也。”朱起凤亦曰:“灸字通灼,医书以艾灼体谓之壮,壮即灼之转音。”故几壮也就是烧灼几次之意。
壮者创也,是由灼与刺对人体所造成的创伤。《广雅·释诂》曰:“梗,刿,棘,伤,荣,刺,壮,箴也。”注引《方言》曰:“凡草木刺人者,北燕,朝鲜之间谓之荣,或谓之壮;自关而东或渭之梗,或渭之刿;自关而西谓之刺;江淮之间谓之棘。”《山海经·西山经》:“浮山多盼木,枳叶而无伤。”郭注:“枳,刺针也,能伤人。”袁坷曰:“此言枳叶有刺,盼木叶似枳叶而无刺,故云无伤也。”《尔雅·释草》:“荣,刺。”郭注:“草刺针也。”王念孙曰:“是古谓箴为伤也。鍼,针,并与箴同。”《广雅·释诂》四:“壮,创,伤也。”注曰:“壮,伤也。”《易·大壮》:“壮于五趾。”《娠》:“女壮”。虞翻,马融并注云:“壮,伤也。”《汉书·叙传下》:“安国壮趾。”颜注:“壮,伤也。趾,足也。”《淮南·椒真》:“形苑而神壮。”高注:“壮,伤也。”《释躬·释疾病》:“创,戕也,戕毁体使伤也。”王念孙曰:“创、壮,声并近,敞壮亦为伤。”艾灸与针刺,同样是一种创伤性的治疗方法,而壮和创的意义又完全是相同的,故几壮也是刺激几次之意。
由此可见,烧灼与致创,也就是灸法上的所谓“壮”。在古人的当时,以此来作为灸法的说明和灸疗作用量的单位,本来是十分自然而普遍的,只是由于后代语言和语音的转变才令人难解和费解。如果从训诂学的角度作探讨,这一在灸针学上常用而未曾得到满意解决的问题,看来是可以作出合理的解说。
不揣愚浅,妄陈狂狷。百炯争流,终登彼岸;一言可采,何敢息肩,仰先哲之鸿猷,自有玄书可考;助新知之启迪,聊当精卫之填云尔!
对于灸针一道,先圣既已奠基于往古,而重楼百尺,尚待建于今朝。汇涓滴而成江河,聚砂砾而成丘争。春风春雨,百花以盛世而争荣,而见智见仁,百川亦殊途而归海。贡一得之愚,献他山之石,亦精卫海不自量力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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