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焰火、永恒和毒气室
张铁生有个短篇,叫《命若琴弦》。走乡串户的说书人师徒,老小两个瞎子。小瞎子年轻人心性,憧憬,调皮,单纯,喜欢村里给他鸡蛋吃的小丫头。老瞎子说书多年,除了享受手艺,就只剩下一个目标——师傅交代弹断1000根琴弦,就可拿出琴里的药方治疗眼疾,而且必须得1000根,否则不灵。终于到了弹够数的一天,老瞎子嘱咐小瞎子等他,兴冲冲的带了药方子走了。谁也没料到,他一走竟那么久。等老瞎子回到栖身的破庙,发现小瞎子不在,四下里找,在雪地里找见悲痛欲绝的小瞎子,原来丫头出嫁到了。小瞎子问师傅,眼睛治好了没,老瞎子说,他记错了,不是1000根,是1200根。小瞎子说,他也要治眼睛。于是,老小两个瞎子再次上了路。老瞎子没有告诉小瞎子的是,那张药方子,其实是张空无一字的白纸。一张白纸,毫无意义,有了没有任何用处,可却又是唯一的意义,一旦失去了就连活都活不下去。
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大门口有一句话:劳动使人自由。这句话看起来像个笑话,但遗憾的是,那却是事实。如果抛开饥饿、寒冷、乏力造成的偷懒,集中营里的犹太囚犯们,是真真正正在认认真真劳动,尤其是在面对那些设计、修建、装饰、手工艺等有点技术含量的工作。一个监狱也是一个社会,里面形形色色的囚犯,没有身份、没有保障、没有标志、没有特征、没有亲密关系,没有成就,生活于他们来说空洞无物,只剩下朝不保夕中的麻木。可处在这种状况里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因为如果人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连一个小小的目标都没有,连一点小小的成就都没有,人就无法拥有活着的感觉,于是劳动就给了他们一个目标。当他们能够亲手制作和完成一个工作活着一件物品,那种短暂的成就感给人的欣慰,无可替代,甚至即便是建造毒气室——将要杀戮他们的工具——仍然给了他们以生活的目标和意义。
我非常喜欢泰国片《永恒》。漂亮的叔母与年轻的小叔子相互吸引,也为各自的谈吐学识和仪表所倾倒,终于逾越雷池。年轻人的叔叔——那位乡间地位显赫的富豪,并没有采取极端方式——就像烧死或者浸猪笼——惩罚二人。他只是用一根铁链把两个人拴在一起,并供二人衣食无忧。当一开始的欣喜过去后,这根铁链就逐渐变成了越来越难以忍耐的地狱,直至最终惨不忍睹的结局。每个人的生活也许都需要目标和意义,这是人的天性所决定的,但是即便是你愿意用生命守护的意义,一旦它变成牢笼,那就只剩下不计代价逃离的悲剧。
2013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得主《白日焰火》里,梁志军用自己的身份为代价,掩盖了妻子吴志贞的弥天大罪,其情不可谓不真,牺牲不可谓不大,可是这也使他变成了囚禁吴志贞的笼子。吴志贞虽然逃脱悲剧命运,却又被另一个悲剧的命运给牢牢抓住,被一张弥天大网罩的严严实实,喘不过气来,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说。警察张自力既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工作,潦倒不堪。可当有可能弥补其中之一的时——案件真相和吴志贞——却选择了毫无意义的前者——证明自己警察的工作能力。这三个人都在生活的意义里纠缠浮沉,看似不甘心现实,可追来追去都逃不开束缚,最终都徒劳无功。烟火,是光彩夺目,绚丽多彩之物。不管是零八年的奥运,还是迪士尼的焰火晚会,都是黑暗中的主角,引多少人仰望。但凡是人,谁不想把人生过成光彩夺目的样子呢?可是,白日焰火,动静虽大,却那有半分光彩。
人生意义何在?是那张不到最后不知道的空无一字的白纸,还是暂时令人忘却死亡的毒气室的精致墙面,又或者迟早要变成牢笼的生理欲望,再或者是白日焰火么?人到底该追求些什么才能说服自己活着呢?
也许,从一开始,给人生按上一个意义,就已经错了,不是吗?
《心灵奇旅 Soul》,皮克斯2020年出品。故事讲述中学音乐老师乔伊·高纳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在纽约最好的爵士俱乐部演奏。但一个小失误把他从纽约的街道带到了一个奇幻的地方“生之来处”。在那里,灵魂们获得培训,在前往地球之前将获得他们的个性特点和兴趣。决心要回到地球生活的乔伊认识了一个早熟的灵魂“二十二”,二十二一直找不到自己对于人类生活的兴趣。随着乔伊不断试图向二十二展示生命的精彩之处,他也将领悟一些人生终极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