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朝鲜：寻访陈炉石

　    一

　　

　　小时候就晓得铜川的陈炉镇以烧瓷闻名，那时手里端的饭碗、锅上用的瓷盆瓷罐、腌菜用的瓷缸瓷坛，几乎所有的瓷质家当都出自陈炉镇。但我对陈炉镇真正不能磨灭的印象，却来自母亲的故事。那时她和村里的妇女们，常常背着土布、布鞋、鸡蛋等乡土产品，翻山越岭步行到陈炉镇去或卖钱、或换粮票、布证，或者兑换些玉米。每次去，都是先一天约好同伴，然后各自回家收拾好要卖的东西，早早睡了。当晚半夜便起身、带着干粮、摸黑上路，经瓦李村过底店镇后开始上山，过上店村、尖山村到山顶，再顺着山上曲里拐弯的小路，到天亮时赶到陈炉镇。那时是禁止自由贸易的，即使做这样的小买卖，也须得时刻提防着市管会的人员，母亲她们在镇街上化整为零，或隐在一处悄悄守候，或小心地走街串巷叫卖，其中断然免不了和掐尺等寸的人讨价还价，偶遇泼落卑劣者可能还会多费口舌。待卖完货，他们又相约一块，再步行返回。到家时，往往已是傍晚或深夜。此刻人已是又饥又渴又累了，但每个人疲惫脸面上，却总是洋溢着忍不住的喜悦。母亲总会一边吃着简单的饭菜，一边给我们迫不及待地讲述这一天路途的趣事和买卖中的惊险，绘声绘色，充满了乐观主义情怀。

　　

　　三十多年后，因工作关系，我有幸到过陈炉镇数次。2013年夏，我又专程带着母亲去过一次。现在的陈炉镇，已成为一处省级特色小镇，在以景德镇为代表的现代制瓷业一统天下的今天，陈炉镇的炉火已几近熄灭，虽然仍有几家制陶作坊，做着仿估瓷的生意，但和古镇因制瓷而兴起的旅游业相比，瓷业显然已是穷途末路了。

　　

　　因疫情期间写的一篇《玩石》的文字，我竟然结交好多玩石的微信朋友，见天看他们在微信群里聊各种各样的石头，倒是开了眼界，长了不少知识。和他们相比，我真的是有些浅薄，一是对石文化的认识只是个入门程度；二是对石头的嗜好还没到“恨”之入骨的地步；三是到现在，自己手里也并没有什么把玩欣赏不尽的“宝石”。《玩石》只是信马由缰地编的一段文字而已，竟然骗得众人以为我是个嗜石的大佬。对此，暗地里老是禁不住的羞愧和不安。

　　

　　二

　　

　　和圈里朋友聊得多了，便知道了陈炉石，最初我很不以为然。陈炉镇有个瓷业已很不错了，怎么还会突然冒出个陈炉石呢？好事怎会频频眷顾陈炉这个偏远的小镇呢。朋友嘴上无法说服我对陈炉石的短见和不屑，最后只是反复邀请我去陈炉镇亲自一睹陈炉石风采，感受一番那石在陈炉镇的狂热。说看过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答应了。

　　

　　那日，天气晴好。我们一行三人，小吴是业余玩石的，我和马大夫只是好奇而已。小吴还专门请了铜川当地的石友做向导，并相约到陈炉镇育寨村汇合。我们驱车从庄里经铜川新区，再折向印台区陈炉镇方向。山路行进约摸1小时，即到陈炉石出土较集中的陈炉镇边上的育寨村。虽然是蜿蜒曲折的山村小路，却不时遇到陕A、陕D牌照的外地车辆。朋友说，这些车大多都是周末远道赶来淘石的。刚过育寨村的路牌，便见路边民房上就写有“奇石”字样的招牌，继续向前，招牌便也不断出现。因向导一车人还未到，我们就在村口一处奇石馆里参观。说是奇石馆，其实就是村民的家，因陋就简，靠墙随意地支些木板或床板，把各种石头摆上去，供来人观赏购买。第一眼看到陈炉石，确实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看着石头上精美的纹络图案，几乎很难相信是自然形成的。村口这家以前像是个小卖部，剩余的一点陈年尾货还堆在货架上，布满尘灰，空出来的地方便摆上了石头，货架前的桌上桌下、周边的地上床板上也摆满石头，石源挺多，其中货架上的几块石头还配了底座，应该是这里的精品了。主人是一位中年妇女，在家带着小孙女。我们一边等待向导，一边欣赏，一边和主人聊天。向导好久没到，我们就欣赏聊了好久，几乎把这家的石头翻个底朝天。看得最认真、最细致的只有小吴了。他甚至还拿起几块石头询问了价钱。期间，我们三人还一块共同欣赏石头，并对其中一块石头起了个名叫“金鱼戏水”，转身再询问女主人的价钱时，这块石已“涨”到天价了。

　　

　　从女主人口中得知，陈炉石就出在村子周边的沟里黄土层下，他丈夫每天和邻居们去采石，以前兴许还能捡到，但现在只能掘地寻找了，掘地的深度一两米、两三米不等，有时忙活一天，也未必能得一块。以前我和马大夫在石川河里拣过石头，来时他还一直抱着去山里捡石头的想法。听了这话，想亲自费些功夫捡块石头的念想便被打消了。

　　

　　向导终于来了。他们共4个人，两车人相互介绍认识，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匆匆上路，大家的心思都在石头上。路上仍不断碰见有“奇石“字样的人家，我们也并不急于下车，只管跟着。在一处并不起眼的民房前，我们停下车来，一行人跟着主人鱼贯而入，偌大院庭后面，有三四孔窑洞。院庭前面花坛的矮墙边，堆了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我们几个连忙驻足观看，前车的几个却连理都没理，径直和主人进了东侧的一孔窑洞。我们便也跟了进去。窑洞前半部的右侧是锅连炕，灶台的锅里还盎着热气，后半部用一张简易布帘掩着，掀开布帘，便见满地精美石头了。前车向导们走马观花地扫视一番，便不时有人拿起一块，和主人或一口说个价，或讨价还价后迅速成交，就带着石头出去了。我们仨没见过这么多的石头，蹲在地上盯着一块石头翻来覆去、出神入迷地看半天，仍然是意犹未尽，直到前车人在外边催促着要走时还没看完。

　　

　　上路没走多远又靠边停车。这里像是一个村口处，道路左右两边竟散落着五、六家奇石馆（权且为奇石馆吧）。其中路北的一家面积最大，足有200来平方，像是租用以前供销社之类的地方，屋内四边靠墙全放了货架式的展台，分层放满了石头，尤其是正对面的货架上，竟是一些体量硕大、纹饰精美的石头，参观者可以近距离地观赏体味。前车人又是一番走马观花式的浏览，只是这次并没有人淘到一块石头。我们几个又是驻足不前，被这些石头吸引着，长久观览，不能尽兴。觉得稍能看过眼的，一问价钱，已是成千上万，只能望石兴叹了。怪不得向导一行连价也没问一声就撤了。

　　

　　第三家奇石馆比较偏僻，几乎已到道路的尽头。一排窑院前的空场地上，有个村民正在对刚出土的几块石头进行清理打磨。刚出土的陈炉石，表面裹着一层厚厚的土锈，搭眼看就是个土疙瘩，村民们用刷锅的钢丝球加装了手柄，细细打磨良久，才能清理出陈炉石的真面目。几孔窑洞里的脚地上，都摆放着一堆一堆的石头。我们一行立即围着石头观赏起来。几位向导朋友一边和主人说着关于石头的话，一边挑拣出几个石头讨价还价，最终包括小吴、甚至马大夫内，他们每人都淘到一两块中意石头，纷纷收入囊中。然后我们又迂回返程，途中又去几家奇石馆欣赏了一番，已是午后。一路之上，寻石的人络绎不绝，大小的石馆里，人来人往，有驻足观看的，有讨价还价的，甚是热闹。冬日天短，暮色渐起，两车人在育寨村口简单道别后，便各自分道扬镳。

　　

　　这一程下来，我暗自思忖，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前车几人，都是颇有资历的石友，是来淘石的，他们可能每周都来扫荡一番，和这里的村民已是十分熟络，淘石砍价于嘻笑怒骂之中，游刃有余；观赏石头时默不作声，谨防主人坐地起价；一旦发现有中意的，便果断下手，绝不含糊，其价格都在千元以下，当然也有几十元、百元的精致小品；成交之后，几个人再上手玩味，大有“拣漏”的味道在其中。又知陈炉石的出土已十分艰难，当地村民已是一石难求，许多玩石者便深入一线，和专业采石的村民建立关系，一旦有奇石出土，便第一时间视频看石、定价，线上完成交易。即使在育寨村当地，就我们走过的近10家奇石馆当中，那两三家场面较大、石品较高档的，已算是二手市场了，所以向导们一行只见观览，并不出手，想必他们对在那里的石头和价格早已了如指掌。只是在村民开的石馆，可能每天都会有新的石头出土，他们凭借着长期购买建立的感情关系，有机会以较低价格得到中意的石头。

　　

　　三

　　

　　陈炉石产于陈炉镇附近的山坡沟地黄土之中，是近几年新发现的一个观赏石品种。从《陕西省铜川市陈炉石资源研究及形成机理探讨》中得知，陈炉石是5亿年前形成的浅海相以碳酸盐岩为主的沉积岩。海相沉积的岩石结构构造、顶底层面构造，沉积结核和生物或化学成因，以及褶皱、变形构造等，是形成陈炉石奇异纹理图案的重要因素。风化剥蚀又使陈炉石从原基岩中剥落，单体支离破碎，体量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画面独特，在观赏石中，陈炉石已是自成体系。陈炉石发现的时间虽然短暂，但一经出土，便在全国各大石展上频繁亮相，并斩金夺银，特别是在台北市举办的两岸观赏石交流展中，得到了台湾石友的很高赞誉，影响很大。一个新石种短期内受到很大的关注，并很快在诸多观赏石品类中夺得一席之地，这是非常少见的。陈炉石以其独特的魅力，受到石友的广泛青睐，真可谓是观赏石中的一匹黑马。

　　

　　陈炉石形成于数亿年前，为隐晶质石灰岩，质坚而润，含多种金属矿物，色泽深沉统一，没有过多的色彩变化，却更显得古朴典雅、沧桑厚重。按其表面纹饰，大致可分为浮雕图案石、纹理石、文字石、珍珠石、造型石、磬玉石、墨玉石和古生物化石等。其中浮雕图案，变幻莫测，气韵高古，犹有秦风汉韵，宛如出土文物，既有铜鼎铭文、秦汉砖画的拙朴古韵、又有殷商甲骨、晋风唐韵的灵动，冥冥之中，竟然映照出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历史风韵；珍珠石韵味浓重，立体感强，珍珠大小不一，或聚攒、或排列，疏密之间，多有留白，移步换景，石转画变，姿态各异，耐人品味。纹理石的画面以浅浮雕、高浮雕形式呈现。浅浮雕画面石点线成画，仿佛大自然运刀时在凝思，产量较少。高浮雕画面石，线条雍容婉转缠绕，似欲诉说无尽的心事。

　　

　　据史料载，早在汉唐时期，陈炉石就已经被开采，用来制作宫廷的打击乐器。“华原罄，华原罄，古人不听今人听”。华原，即今耀州也。陈炉石质地坚硬，有金属之声，扣之清脆悦耳，余韵悠长，绕梁不绝，是陈炉石的又一特点。正可谓，华原磬音余响在，陈炉石上看秋山。

　　

　　与一石相对人读石，石看人，石头给了人无限的想象、阅读空间，人又赋予石诸多的称谓，展现了陈炉石的观赏魅力。每块石头，独立成形，棱角分明，具象似物，游走如兽，写意如画，犹如天工，深秋山林，大漠孤烟，“忽焉而成”，不求形似，但求神韵。正如唐代诗僧释无闷的《寒林石屏》诗云：“草堂无物伴身闲，惟有屏风枕簟间。本向他山求得石，却于石上看他山”。在陈炉石上，我们不单看得见山，更能看到春水，看到秋鸿，看到大漠，看到驼队，看到大自然在亿万年前的瞬间造就的鬼斧神工，奇意妙趣，聆听到远古空间的绵绵回声，一次次在心扉深处叩响。

　　

　　四

　　

　　初到育寨村，我无法打问现在有多少人专事陈炉石的挖掘，但目睹村口路旁诸多的大小石馆，便可知为数不在少处。据村民讲，采一块陈炉石，往往得先掘土两、三米深，才大约到有石头的地层，即便如此，是否能见到上乘之精品，根本无法保证，有时甚至劳作数日，也只能空手而归。采到的石头，其实是个裹满泥浆的土疙瘩，运回家后需用细钢刷小心仔细地刷掉结在石面上的土沁，才能显出芳容，这活路既费时费力，还会惹得满身尘土。所以采一方陈炉石，已绝非易事。而采石者，往往是山村里五六十岁的村民，他们吃苦耐劳，舍得气力，与其闲着，倒不如劳作一番，若有幸能得一两方看得过眼的陈炉石，便如获至宝，换个三二百元，便心满意足。

　　

　　目前，陈炉石的市场需求量很大，好的陈炉石根本不愁出手，且价格一路爆涨，这无疑是刺激育寨村及周边村民不嫌劳神辛苦采掘不断的不竭动力。对于村民漫山滥采的行为，当地政府目前还处于置若罔闻的监管状态，任其自由发展。毕竟，这种单纯以人力为主、尚无大型机械介入的采掘活动，还不会对地貌和环境造成太大破坏影响，环保的忧虑几乎可以忽略。

　　

　　物华天宝陈炉石，养在深闺人未识。作为一种特色产业，承载着些许历史、文化、财富和希望的陈炉石，还处于自由发展的阶段，限定在藏石、玩石人的小众范围，由一些社团、协会社会组织的每年一度的陈炉石展览事宜，也只是小打小闹，掀不起大浪巨澜。但陈炉石毕竟与我们已经相遇，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和它必将相知、相守，且一定会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受到越来越多人们的喜爱，陈炉石也必将挤身于中华名石之列，成为铜川乃至陕西的一张文化名片。

　　

　　2020.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