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刘爱春作品 | 背着母亲上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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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读到雷平阳的那首《背着母亲上高山》,我无法形容我的内心是如何激荡,它让我敏锐地感受到生活中所有诗意的部分,让我忽然很冲动地想念起诗歌来。它又像一把利刃,豁开含混的日常,使我重新思考和定位对于一位母亲的情感。这位母亲,便是我的婆婆,一个温暖如棉花糖的人。
去老家看房子。满园的荒草、四处沉积的灰尘以及檩木间遍结的蛛网,让一段老旧的时光愈发老旧,恍若隔世一般。只是,儿子咿呀学语的声音,仿佛还在绕着窗棂上下跳跃,而婆婆则“呵呵呵”笑着,以胜过当年二十几岁的我千倍万倍的耐心和宠爱,看护着她的小孙子。五月,满街满巷飘荡着槐花的香气,“哞哞”的牛叫声此起彼伏。
婆婆是个善良的人。说起婆婆的善良,夫总是要说起婆家隔壁的那个孤寡老太。那时候夫还小,只知道人家有个绰号,叫“蜜罐儿”。婆家的柴草就垛在隔开两家院子的篱笆边,据说是一个很大的、令好多农家望而生羡的柴草垛。每天生火做饭,婆婆就去撕一些,日子长了,柴草垛也就撕出一个洞,越来越深。后来一天,婆婆又去抱柴草,撕着撕着,感觉手里的柴草被另一端的一股力量握住。婆婆把手松开,那个叫“蜜罐儿”的孤寡老太,手里拿着柴草,就出现在洞透的柴草垛的另一边。孤寡老太的尴尬和窘迫可想而知。婆婆却笑了,说:“哎,也做饭呐?啥饭啊?”
当时公公承包着一块七八十亩地的稻田,后来婆婆总是让公公少卖出一些稻草,除去自家用的,还特意给那个叫“蜜罐儿”的孤寡老太门前卸下一车。婆婆跟儿女们说起这件事时,总是说,咱家人口多,男孩儿们也都长大了,怎么着都过得去。“蜜罐儿”就不同了,她没儿没女也没地(据说是从百十里外的邱家庄搬来的),实在可怜,帮不了她别的,烧点柴就烧点柴吧。
在那个因为一摊牛粪都会起口角的年代,我的婆婆,竟是如此超常的仁义和宽厚,而她,其实也在艰难地养育着九个儿女。
婆婆又是一位慈爱的人。每次家里来客人,必定要给上班的我留一些差样儿饭菜;每个年节,必定要把哥哥姐姐们拿来的水果点心留给我一份;每次下地,我贪黑回来的时候,婆婆都会在门口张望;我和夫吵架了,婆婆也从来都是护着我的。我知道,婆婆在她心里为我开辟出的位置,无异于她最小的女儿。是婆婆,在我与母亲仅仅八年的缘分之外,又给了我第二次母爱。
排行最小的我们成家以后,婆婆已是暮年。她常常一边帮我带儿子,一边找些彩纸,用剪刀剪成动物、花草、人物,还有山峰和云朵,拼拼帖帖粘在老屋的墙上。老屋灰黑的墙壁花花绿绿起来,大家都单纯地以为婆婆是为了哄她最小的孙儿开心。那些剪纸的线条粗略简单,多一半要从意象上去体味,注定是婆婆要讲给小孙子的故事素材吧。大家各忙各的,谁也没有在意。
此后几年,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我从县城回去,一向宠爱我的婆婆,看我时的眼神恍惚无力。我让夫和老姐开车回来,强拉硬拽把婆婆送进医院,诊断为肺癌晚期。在后来五六个月的时间里,大家慌慌乱乱,想尽各种方式寻药治疗,做这样那样的饭菜。三嫂从缅甸给婆婆带回玉镯,又教婆婆使用当时最新款的手机。还有,三嫂带来的那些冬虫夏草,婆婆看了总是有些发怵,但每次还是笑吟吟地吃下。所有能想到的物质,大家都在尽力地备办着、张罗着。
婆婆去世后的三天里,大家都住下来。八九个人在土炕上挨挨挤挤,婆婆那些花花绿绿的剪纸,在墙上纷纷乱乱。夫忽然泣哭起来,指着剪纸当中两头猪说,这分明是哪年的秋后,我在村南沙坨上放过的那两头……哥哥姐姐们默然,都泪眼朦胧地去寻找剪纸中间能够与自己的记忆连接的那些。看着剪纸中高耸的山峰和飘飞的云朵,我们才恍然领悟,原来婆婆对外面的世界——外面的水、外面的山、天上的云,曾经有过怎样的向往。
村东那条小河,门前这条小路,头顶这方小屋,以及她种下的那些粮食青菜,让她的儿女们长得茁茁壮壮,她都清晰地记得。在这绕来绕去方圆不过几十里的地方,婆婆心里守望着朴素和简单。她的一生,从来没有走出过兜兜转转这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她只有将这弹丸之地上春花秋实、风霜雨雪的片片段段搜罗起来,听着儿女们成长时拔节的声响,来温暖她暮年因为儿女们飞离身畔,其实空白着的精神世界。
“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即使天地将合都不能放下的悲哀。一抔黄土,无论怎么追溯都已经是阴阳两隔。婆婆即是母亲,二十多年间点点滴滴的母爱,让我曾经长久地走不出这种悲痛,一个人跑去夜晚的街头游荡。我在说说里这样写:这个城市的喧闹和空旷,都让我觉得虚弱。一条街一道巷地走,却总是延展着愈发绵长的疼痛。生离死别,似是曾经缓慢却又暴烈地肢解着身心。
灯火阑珊,我一次次潸然泪下。
我忽然明白,这些无休止的想念当中,其实隐藏着无数的愧疚。当亲爱的婆婆永远地离开,那些被蒙蔽着的情感才幡然醒来。想起几个月前,曾经在腾讯的一则新闻里,一个中年男子,身背母亲的遗像,在山路上行走,攀爬。
当众多的孝心围绕着吃穿用度,以为这样就是给父母的幸福,却无意间忽略了老人的精神世界。也许父母的心里,一直揣着一个梦想,可能很简单很简单。就像我的婆婆,在她的剪纸里,除却对曾经美好时光的追忆,又抒发着、寄托着她对外边世界炽烈地憧憬和向往。做为婆婆的女儿,这种痛极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
生活总是不留给人充分的时间去准备,我们总以为时间还很长很长,一切都还从容,都还来得及。可事实上,却往往不是。
又想到雷平阳的《背着母亲上高山》:
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
真的,那只是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
我多想一切都还来得及,也生雷平阳的那一膀子力气,把婆婆背上高高的山峰。在那座座山峰之中,在那朵朵白云之间,那个婆婆守望了一生、那个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苦难、困窘、悲喜、聚散,都在婆婆眼里小成虚无。那些曾经隐藏在花花绿绿剪纸中的白云和山峰,也能让婆婆触手可及,也让婆婆终于有一场激扬、有一场放逐……
作者简介:刘爱春,河北省滦南县人,中国民俗学会会员,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会员,被授予“河北省才女星”称号。搜集整理民间故事60余万字,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诗歌等作品常见报刊和获奖,是《新曹妃的故事》《齐下胡各庄》《海神盐母》《桃萄水镇故事多》《千年古镇曾家湾》等书的主创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