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止走过唯一的春天(一)
春天乘月而回,在夜晚林间柔媚的光影里,悄然而至。许多年后,张磊将依然坚信,春天必然在某一个夜晚到来,一场雨,一阵风,一缕月光,或者梦里一张朦胧的笑脸。
每个春天都有梦,现在他坐在前往故乡的高铁上,闭上眼,二十年的时间也只是一个幻化无穷倏然醒来的梦。
“你好,请问李主任在吗?”
张磊抬起头,一张青春美丽的脸庞,似曾相识。就像某时某刻我们忽然觉得某件事的发生,并非真实,而是记忆的重现,一下子恍惚在那里。《冰与火之歌》里,布兰能够看透过去未来,因此承受许多痛苦,并最终被痛苦淬炼成王。庄子也曾在蝴蝶扇动翅羽的瞬间迷失,分不清自己与蝴蝶,是谁在谁的梦里。
“喂,请问李主任在吗?”那张美丽的脸有些生气,并带着一丝不耐烦。
张磊从恍惚中醒来,那张脸全部的青春主要表现在目光可见的极具弹性的双颊,和挺直的鼻梁上黑红相间的镜框所勾勒的那副眼镜。大约觉得这样抬着脸看别人不合适,张磊放下笔站起身,平淡而略带紧张地说道:“哦,李主任吗?上课去了。”
“那好吧,谢谢。”女孩转身离去,带走了那张好看的脸庞。
上一个春天,张磊正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听着难以记忆的文选课,想着虚构的故事。在故事里,他采用类似《盗梦空间》的结构,在男主人公的想象里嵌入一个战国时代关于爱情、伦理和战争的故事,想象故事里的悲剧和现实故事里的圆满对比,以形成一种艺术的张力。遗憾的是,故事没有讲完就毕业了。
毕业是成年后第一次大的创伤。我们匆匆说着再见,真诚地相约再见,以为真的可以再见,结果从此再也没有再见。后来,新冠肺炎疫情的时候,网上有一句话,“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即使没有疫情,这句话也完全成立。
虽然在入学那天就有了准备,真的走进这所山区学校,张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在省城的三年时间也是一场亦真亦幻的梦,明明一切都在,却又瞬间烟消云散。实实在在的,是夜半清晰的犬吠和黎明高亢的鸡鸣,在微霜的早晨,可以在学校周围任何一个地方寻找唐诗里的意境。更多的时候,张磊不去那些诗意的地方,相比于此他更喜欢世俗的喧嚷。在没有课的下午,他常常溜到街上摇着蒲扇看开店的人在吵骂声里抽烟下棋,或者到集市上看摊贩各样的吆喝,甚至参与劝解街头的一次约架邻里的一次纠纷。
学校位于东山县西南部地一个山区乡镇,说是镇区,街市只有两条,政府门前和医院门前。如果不是穿镇而过的省道上多有运煤的货车经过,镇区会更寂寥。但这个偏僻的乡镇,却深具文化底蕴,学校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据说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和村祠堂门口的出自同一时代同一工匠之手。张磊曾经和教美术的同事对祠堂门口的狮子同学校门口的狮子做过对比,结论是学校门口的狮子可能出自徒弟之手,线条的流畅度、眼睛的灵动性均不如祠堂门口的狮子。那天下午,他们两个从学校到祠堂来来回回好几趟,门卫姚师傅开玩笑,“小张老师,你们俩看上这两对狮子了?”他们俩笑笑,赶紧回去了。本地古墓多,盗墓的也多,盗卖文物的贩子也时常光顾。
有一年春节那天,恰恰轮到张磊值班,早上在学校放了鞭炮,把电话设了呼叫转移——初一值班最大的好处就是几乎不会接到任何电话,除了校长例行公事的拜年——又恢复可到村外转转的老习惯。许多年后,张磊才想明白那天昏暗的天空里弥漫的不是雾,是霾。已经接近八点钟,没有一丝光亮,自上而下灰蒙蒙一片混沌,连同偶尔响起的鞭炮声都不再清脆,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看不清面容,自然也没什么喜气。人家门口有满地的红色,在燃放鞭炮还不受禁止的那些年,这是春节最好的风景,像春风里最早开放的花朵,深重的硫硝的气味,也远远胜过稍后到来的花香。也许是幼时的回忆太美,使这有害的气体具有了某种诗意的感觉。人的感性是从最初的记忆里产生的,三岁以前就奠定了一生的哀乐与悲欢。
小时候春节经常下雪,早晨鞭炮的碎屑飘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春末满地的落红。手剪的窗花和自然的冰花内外相映,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花生、瓜子、色彩缤纷的水果硬糖、崭新的带着油墨香味的压岁钱,新年充满期待。
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张磊觉得新鲜有趣。年轻的时候总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包括独处,后来便只觉孤独、只怕冷清。村中有许多废弃的旧房子,像独居的满面风霜的老人,在新年里默默伫立。许多是土木结构,墙体已伤痕累累,浸透了岁月的砍斫,高大的土墙正中有一扇小小的黑色的木门,两个看不出漆色的窗子,往上去有同样形制却更小的门窗,是储物的隔层。这些老旧的房子让张磊着迷,和那两对石狮一样。镇区往西是空阔的麦田,雾气小了许多,虽然同样没有阳光,却可以看见大地的颜色,便不如街道上那么阴冷。田野间有许多隆起的大大小小的土堆,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古墓,和现代的新坟交相杂映。
十几年后带着儿子在北京看定陵地宫的时候,张磊再次想起和秦梦雅见面的那个春节的正午。那时他已从田间转回镇区,在通往学校的拐角处,碰到迎面而来的秦梦雅。“张老师,新年好!”秦梦雅笑着拜年。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在雾霾里并不明显,几乎走到一米的位置,张磊才看到她冻得微红的脸和说话时嘴角白色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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