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D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再见
和小D再见面,是在影院旁边的旗鼓村米线店。夜场电影刚刚散场,米线店里尽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遍看去,我是最沧桑衰老形单影只的一个。而且,别人是看电影,我是加班。
就在我等待上餐而环顾四周的时间里,小D出现在我的视线。
“回来了?”
“回来了。”
这是我和小D第一次在不喝酒的状态下近距离面对面在一起。
迷醉让人靠近,清醒使人远离。现在看来,倒也未必。
给她点了同样的番茄米线和两个鸡翅。像多年未见却毫无隔阂的老友,我们并不比喝醉时显得有多生分和拘谨。
“为什么不继续跟着我走下去?”时隔两年,小D依然喜欢追问。
“你说了,不让我找。”我如实回答。“在你说的那家民宿,我看到了你的留言。没有名字,但我认得你的字。你说不让找,我就不去了。”
我是在大理看到小D的留言的,在她所说的那家民宿。那天晚上,我和老板喝酒到天亮,顿觉释然。在以后许多次无助彷徨苦闷烦恼的时刻,我都会想起那天凌晨爽朗的天光,瞬间变得风轻云淡。就像当年和女友分手,在国道边等车的那个清晨,虽然心痛,却轻松无比。
小D也很释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之不余欺也。
我第一次知道小D大学以前的事。
小D出身不错,父亲做过县供销社副主任,在上世纪80年代,这是令许多人羡慕的位子。因为这层关系,小D的母亲在县城最大的商场做了会计。
“我母亲很漂亮,是他们供销系统大名鼎鼎的美女。”小D特意强调。这实在是画蛇添足,看看小D就知道答案。
小学前半场,小D过着令许多人羡慕而无法企及的公主生活。人生没有永远的顺境。突然之间,小D的家境一落千丈。小D的父亲被查处,很快判刑。罪名是挪用公款。在认识小D之前,我从别人那里听过这个故事。那些年,供销系统搞了个基金会进行融资,在全县都很有名,供销社主任因此连续三年被评为县先进。后来出了问题,一个副主任把所有的事儿都扛了下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偶尔会听到有参与集资的群众去上访。再到后来,上访的也很少了。但我没想到,小D居然会是故事的主人公。
父亲出事后,小D的母亲很快离开了供销系统,待业在家。应聘了很多岗位,找了很多熟人,总没有结果,先前许多熟悉的热情的温暖的脸忽然变得陌生冷淡唯恐避之不及。
人世本就是这样。我插了句话,以为小D会如以前那样有突如其来的暴力反应。结果没有。小D继续静静地讲述,让我不好再多说一句。
有一天,小D的母亲接她放学回家。大约是年关将近的日子,很晚了,下着小雪,路过清河桥的时候,母亲突然说,“乐乐,我们跳河吧。”小D哇地一声哭出来,死死拉住母亲的衣袖,再也不肯松开。母女俩在冰冷的桥面上抱头痛哭。从此以后,小D害怕冬天害怕桥。
春天到来的时候,小D的母亲有了新的工作,在一家KTV里做财务,老板是小D父母共同的同学,年轻时失手打伤了人,刚从监狱里出来。人很大方,给小D的母亲开了很不错的工资。
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但小D并不快乐。初中以后的小D,经常遇到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蜚短流长,有关于母亲的,也有关于她自己的。甚至有个男同学看了《鹿鼎记》后公然在班里说她是韦小宝的妹妹。小D顺手用凳子砸破了那同学的脑袋。
人生没有永远的逆境。
上了大学的小D,远远地离开了小城,在另一个城市里如牡丹般绽放,收获了青春的光彩和爱情的蜜糖。男朋友优秀得让班里的女同学几乎嫉妒到咬牙切齿的境地,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佳偶天成金童玉女类似这样的词像是专门为他们量身定做,每天的出双入甜蜜恩爱让小D觉得终于拨开云雾见青天翻身农奴把歌唱了。那是我所知道的小D人生中另一段高光时刻。
直到男友母亲的一位闺蜜从同学那里听到小D家的故事,一口咬定小D的母亲是烟花女子,而且吸毒。于是一夜之间男友母亲对小D的态度急转直下,并向男友下了彻底分手的最后通碟,终于用一张机票把男友送到了大洋彼岸。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小D的人生再次黯淡。男友对她说,“咱们分手吧,我选择我妈。”
那天晚上,我们还是喝了酒。许多。天亮的时候,我送小D去了高铁南站。同样在凌晨时分,却没有一丝爽朗的心情。我说小D你走吧,别再回来,忘了这里。
小D红着眼,没让泪掉下来,拉着行李转身走进了候车厅。
高铁太快了,我站在车站广场刚看到出站的车头,整个车身就转瞬即逝。也许小D会在窗边隔着玻璃向我挥手,也许不会。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不好,一点都不好。再也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了。
在列车完全离开我的视线的时候,我收到了小D发来的微信:你儿子出生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喝不上酒,我得随个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