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蛇洞主》连载 10
麦丽当晚就背着琼儿回来了。琼儿伤的是大腿,伤倒是好了个大体,但据医生说,今后要落点残疾,这已是确定无疑的事。守在琼儿被窝前,麦丽向男人说着这件倒霉的事,德才也向婆娘说起他和志戈在路上遇上的那件倒霉的事,两口子相对着摇头叹气的好大一晚,且都还多多少少的掉了些眼水。后来还是德才先想开了些,便说时辰不早,都该困觉了。
琼儿早已困熟。麦丽和德才也都依例困下。背时的,轻省些;二回,几个月里头,都得要轻省些了……困在下头的麦丽忽羞涩涩地笑道。
洞主惊愕。麦丽瞄定他,又笑咧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刹那里,洞主对自家在婆娘肚里的那项所有权感到怀疑。不过他见婆娘恁概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便也就不好再以己之心度她之腹了。命。定数。是该这歇才有!几行字跳谶似地一字字翻现在他心头。
唉,这歇有了,人家怕也没得说头了。麦丽转看旁边的琼儿一眼,叹道。
是命。是定数!德才洞主用很深的口齿把才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怕真的是命是定数噢,不然为啥恁些年想再要个小的都要不起,一旦要起,却又叫琼儿真落下了个残疾?莫非命中硬只该有一个全眉全眼全手全脚的娃娃?或者,莫非乡里说的那些规矩,原本就硬还是按天意来的?
因不忍再瞄琼儿那可怜巴沙的样儿,德才昂起头来,一口吹灭了灯……好一阵后,麦丽在黑暗中对男人说起一件事:姑姑临回台湾前,到镇里去了趟,说是镇里的官官些都一起待承了她。后来那个长娃子回棒槌崖,顺便过来了一趟,说是叫志戈以后就去「乡镇企业」上班。还说是志戈又有新文化,品德又好,啥啥时候,还救过了袁老红军哩……
难怪不得!德才回想起白天王幺狗说的话,也猜了猜秀秀没说出口的那话,恍然大悟了起来。娘的,这怕才更是数是命喽!
因心烦,德才懒把外出途中志戈勇救老红军的事迹说给婆娘听。
啥「有新文化,品德又好」呦,娘x明明多半只是看在麦家姑姑的脸面上!真格的,只怕麦家姑姑还捐了坨钱在镇子上,也都不一定哩。要不,为啥早先粟知哥也曾从堰塘里头拉起过王幺狗他妈一回,那时就硬没哪个想起要表彰表彰他?
管他妈的,老子两老挑,因女家姑姑回来,一个犯事遇赦,一个凭空来福,总之也算是两相扯平了!洞主转念想道。想到同人家比,自家得到的好处终归又逊了一筹,他心下不觉还是又略起块垒。
不过哪能恁想呦,人比人,是要兴比死人的!他又想。
管它,我们靠自家,我就不信比不过秀儿!麦丽亦奋然言志。
德才觉着受到了些鼓舞,抱着婆娘的光肩沉吟了一会儿,便出神地说出了自家一个新的想法。麦丽听后先是惊喜,接着却又担忧。
德才,那不是太累苦你了?每天来回五六十里地呀!或者喃,你也莫天天都来啊去的,就在那塌找个店住下嘛……
不了,又吃又住,掐去的太多。眼下我们背上的坨坨更重:又想顾我那,琼儿这塌又动了本,你跟着又还要生小的……德才洞主喉头响了一声,然后坚定地发出话来。
麦丽把他抱紧了,他也把她抱得更紧了。
德才洞主对着一辆涂染得花花绿绿的小木车左瞄瞄,右看看,心下又满意,又紧张,更怀着一团重重沉沉的殷切希望。这车是老挑临去镇里上班之前按他的要求做成的,看在亲戚的份上,也看在一同出门同甘共苦恁久的份上,除了吃喝过他几嘴,纯然就只是帮干忙了,甚至倒还贴了几根好木条子给他。眼下这车十分惹人眼目:五色灿烂,遍布瑞气祥云,总之是极富仙家特色和洞主本人的开拓创新精神。
彩漆都干了后,家中的那两只山羊便被驾上了辕。羊儿先似有些不惯,接着却象体会到了主公的心意,便神采奕奕地站上了自家的岗位,好一似即将奔赴疆场的驷马。
德才,何必呦,就是过了正月间再去罢,家里头又不等靠它吃饭穿衣!麦丽劝说,不知已是第四次喃还是第五次象恁样劝说。
德才显得比两只山羊都还更要意气风发,因此上全然不采纳婆娘的意见了,只说是腊月正月,肯定生意最好。
终于这天一早这藏蛇洞主者驱车出发了,象名披挂远征的甲士,亦似乎隐约有着那么一丝类同夸父逐日的精神。当然,他想逐的自是别的东西了;不过虽是那也象日头般圆圆的家什中间缺上了那么方方的一块,总是仍得也要拼着老命坚忍不拔地去逐吧……
这车行过老板栗树桥头后,他不由得回过身去朝着后方望了望。他望见自家窗口跟前那个熟悉的殷红人影正在频频地对他挥手;另外,在旁边三二十步开外一棵干死的油桐树下,还有一个也是同样熟悉的殷红人影,挎着个空背篼儿,牵着条牛犊,却没挥手,只是在呆呆地远望着他。
新近修成的机耕道上,德才洞主驱赶着彩云滚滚的羊车,如挟风掣电的一员神将,虎虎生威地朝着那「大洞」方向奔去。羊儿愈解主人心曲,毫不懈怠,一路小跑,且不断发着咩咩的欢叫。见羊且恁样,洞主心下似有底了,暗暗认定此行必是上合太乙玄意,下符众生赤心……
鬼头坳、青草湾颠了几颠便已在脑后。福桔样的太阳已冒出紫气巍巍的紫云山麓,黄亮亮地把些金汁挤洒向厚黑的大地。山石一片深赭,披着干霜湿露,澹悠悠地隐伏在飘飘渺渺的云雾间,象些已然臣伏的孽怪。眼前随处可见皆是欲苏的枯草与久盛的菜蔬,──这些年年岁岁越冬犹茂的农家物事:萝卜、白菜、儿菜和鬼脸壳青菜,在褐草赭山的映衬下,绿得一派鲜活亮堂。娘的,活人怕也该象恁概活得个鲜活亮堂的才好!佘洞主眯缝着神道般的细眼将天地万物都瞧科了去,遂也有所感悟地暗暗对自家说。
不觉就又将眼光高展向了虚无飘渺的出云石那方。那塌正在朝日的近逼处,狼牙样参参差差的深黑石影,边上全镶着一道富丽堂皇的金线,晃眉耀眼的,一会儿竟活脱脱地幻化出了些飞甍流丹的殿宇轮廓……哦,哪是紫云神殿,哪是出云石观?只觉得茫然浑成,浩浩乎难以细分!
念及神殿道观,前次出门远游的事自然就浮上心头。咳,硬是好事多磨、功行有挫哟,不然为啥本来辛辛苦苦分明都已攒进了腰包的几个子子儿,临后生生地都要遭鬼爪爪来收了去?唉,冤,冤,那钱硬是折得冤!
──呦,呦,怕也是自家把名儿取拐了吧?「佘潜渊」,「折钱冤」!恁概说来,去他妈的这个啥新名字,还是老名才好。……呦,是好:「德才」,就是「得财」噻!对了,对了:管它「得财」也罢,「得彩」也行,总之这回本「蛇」出洞,定然是要得财得彩,全胜而归也……
但这「蛇」谐了「折」音,终归不妥……唔,不过这也是没方儿的事,终不成还能改姓「赢」吧?
呦,咋的,那陆家大堰坎子上又象是立的那老袁,钓鱼钓到这山上来了?唉,那也是没方方儿的事,人家打了江山,是该坐江山享福噻,历朝历代都是恁个一个规矩。咳,x只是我不服为啥他们偏要说不是为自家,都是为老百姓……去,去,算球了,这些鬼道理老子们也拗不清;反正是只有人家才有那命,老子我咧,一衣一饭一物,都只得勤扒苦挣的去寻来。可见硬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噢。
不过目下寒冬腊月的,是蛇都进洞了,我还冒冷出去,这吉利不?莫不是硬还要暗应了麦丽那话,要到三月三蛇欣欣然出洞那歇,才有好运顺时应理的落到我头上?但事情又是明摆着的:是要过年过节的,这种生意才好做呀……
吓,这仙家的规矩和人间的规矩,莫不是也是有些不同吧?肯定是两头都要顾到才行了。嗨个舅子:这在人间要想创个仙家样的境地来也是不易呀!但越不易哩,也就才越逗人。回想读巴阳农中那歇,爹落难家境穷,老子就想精想怪的,只想把散在人家包包里头的钱,一歇一歇尽都掏到自家包包里面来!
不知啥时已上了那条通向「大洞」的真资格国家公路。羊儿早已跑得更欢更快。羊呃,说到底这回全仗你们,才是真家伙!琼儿稀奇你们一场,你们就当是在还报她吧。德才抚抚一只羊的脊背,口里不觉便把这话说了出来。那羊回头斜着亮晶晶的一只驯眼看他,象是恍惚已听明白了他这殷切的话。
接着这洞主便又深深地瞄了自家的彩车一眼。娘的,不是说的话,这车也真的是出新见异,硬比那回电视里演出来的都还要好。可惜麦家祖祖去了!不然的话,他恁概博古通今的,见了它,还不知会发出点啥子评赞来喃……
想着想着的,「大洞」渐近。德才不由生发出了一种临战般的紧张之感。呔,这倒怪了:──自家半世装神弄鬼,又不是碍口涩羞抛不出头露不了脸的憨包子汉儿,何况前回又还有了那般样的商海经历,所以还怕他娘个x、怕他外爷个xx呀?
再又转想到身份证卡卡就揣在身上,如若遇上收啥税呀费的,大不了爽快些交了就是,这入世的仙家一口津液深深地咽下丹田,顿觉安稳了好些。遂安然抬起头来,却好看见圆宝岭就在前方亮闪闪的,正迎着自家,活象是个红头花色的大胖子在那塌灿烂地笑。
──呀,娘的,是他妈个好兆头!
(全文完)
小说依序全文连载这种形式至此亦暂且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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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而生活中有一相善友兄,则一语中的,道是“缺乏'工具意识’”。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其不少竟得到众多读者之交口称誉。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以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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