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道沟,正在消失的历史(3)
沿着七道沟河溯河而上,离开小镇没有多远,道路右边就出现了一道灰色的矿坝,这是由开采过的尾矿石堆积而成的大坝,约有半山那么高,沿河而积,绵延约有一公里。尾矿坝的尽头,高高的半山之上,建有一处平台,平台上有几处房屋,大约是矿坑的入口,山脚下建有洗矿池和几处厂房,这就是七道沟铁矿了,也是七道沟镇兴起和衰落的源泉。
七道沟铁矿最早由中国人发现,但由日本人大规模开发。铁矿因其丰富的矿藏和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当时东北乃至整个远东地区重要的矿山之一。从1939年建矿到1945年铁矿被共产党接管,6年时间里,一共有135万8634吨铁矿石从这里被运走。大部分矿石乘着火车,沿着梅集铁路向南,经集安中朝铁路桥跨过鸭绿江,继而转向东北一直到达朝鲜的清津港,在这里登船跨过日本海到达日本本土。制成的钢铁也许被用于日本的基础建设,也许制成了枪炮子弹重新倾泻在中国军民身上,甚至缅甸、菲律宾乃至珍珠港、中途岛的战场。
在日据时期,被源源运出的不仅有七道沟的铁矿石,还有拃子和八宝的煤,夹皮沟的金,桓仁的铜......以及长白山原始森林中一车车的木材和数不清的奇珍特产。而留下的,则只有万人坑层层叠叠难以计数的累累白骨。
解放后,七道沟铁矿至少有两次飞速发展的历史时期,一次是刚解放时,一次是改革开放后。1953年,我的大姨夫在铁矿的招工中来到七道沟,在此之前,他是一位参加过淮海战役的军人,因为负伤而离开了部队。50年代,一大批像我姨夫这样的农民、军人加入轰轰烈烈的产业工人大军。但这一次,他们不是作为日本人的劳工被抓来,而是作为新中国的建设者通过正式的招工程序来到这个山区小镇。在日据时期,劳工们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是草棚、地窨子,生病没人管,死了都没处葬。而在新社会,一排排的房屋在镇子中心建起来,工人们在此安家立业。一个细节可以生动地看出新旧社会的对比——有一段时间,因为小镇的饮用水不达标,人们的用水都从百里外的通化运过来。在新社会,工人不仅是国企的建设者,也是真正的社会主人。
而我对七道沟的记忆,则来自于改革开放后。我的童年阶段,几乎每个暑假都在大姨家度过,七道沟留着我童年许多美好的回忆。
七道沟镇学校位于小镇的中心地带,占地非常广阔,前操场几乎能容纳下两个400米标准运动场。学校的二层楼是镇上最大的建筑,包括小学、初中两个学部,门楣上刻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在很多城里人还不得不烧炉子取暖时,这里早已用上了暖气,从教学楼后高高的大烟囱可以想见学校昔日的庞大热闹。
与学校隔墙比邻的是七道沟铁矿俱乐部,一个高大雄伟的建筑,有着明显苏联时代的风格,底部石砌,上部砖瓦,正门有宽阔的门厅,侧门是一个拱形门楼,门楼上雕刻着一行大字“为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斗争”,字末还有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让人感到那个年代人们无比坚定的决心与乐观主义精神。
小时候,我曾经跟着表哥表姐去俱乐部里看过电影,看过铁矿文工队与通钢文工团的联合演出,印象里,很多当时国内知名的明星、艺术家也来到这里进行过慰问演出。那是七道沟铁矿的全盛时代,整个镇子有近万人口。学校的音乐仓库里,有几乎能装备整个交响乐团的乐器;体育仓库里,不仅有普通的足篮排球,还有极具东北特色的高跷和冰刀。冬天,学校在操场浇上冰场,供学生和矿上职工使用。这是只有国企才能负担的排场,因为建设和维护冰场需要很大一笔费用。
俱乐部前面的空地是露天的灯光球场,青年矿工们在这里举行各种比赛,佼佼者们组队去通钢参加职工篮球比赛。没有比体育更能凝聚职工意志增强团队精神的活动了,铁矿篮球队不仅在通钢赫赫有名,还曾经击败过吉林省队。球队的每一场胜利、失败都牵动着七道沟人的心,与矿工们的体面、荣誉紧紧相连。
一个铁矿撑起一个七道沟镇,一个企业撑起一个庞大的社会网络。老一辈来自全国各地的技术工作者是小镇文化的灵魂,他们带来了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和先进的文化,从长春、天津等地而来的知青也给小镇带来了活力和热情。学校里,每一年都有成绩好的学生考去市里念高中,读大学。但大部分的男孩子初中毕业后直接去接父辈的班或者考去通钢的技术学校,毕业后成为七道沟铁矿的母体---通钢的技术工人。女孩子们则主要从事与铁矿相关的社会服务行业,有些有幸成为正式的工人,有些成为“大集体”。她们大都嫁给了矿上的职工或通钢的职工,直接或间接地成为“体制内”的人。上大学固然令人称羡,但只要有一个正式的工人工作,一样值得骄傲和自豪。企业是社会,是家庭,是生计,是吃穿不愁、生活安定的保障。
我无法确切地说出危机到来的时候。总之,从某一年开始,住在“大楼”里的知识分子和住在集体宿舍的知青们渐渐离开了七道沟,铁矿的产量在逐渐减少,到了90年代中后期,随着国企改制的步伐,七道沟人彻底认识到,曾经以为像山一样坚实的企业其实没有那么可靠,连几十公里以外的庞然大物——通钢也岌岌可危。
2004年,我再次来到七道沟大姨家。在大姨家的院墙外,我给两位老人拍了一张合影。大姨、大姨夫均已头发花白,大姨夫手中拿着一支烟斗,大姨笑呵呵地挽着大姨夫的手臂,身后,是他们居住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院。照片拍摄过后没多久,年过七旬的大姨、姨夫就卖掉了小镇的房子,跟随子女搬到通钢居住。
小镇上的年轻人早已渐渐离开,随着像大姨夫这样在铁矿上工作了一辈子的耄耋老人的搬离,留在小镇的人已越来越少。在铁矿兴建之前,七道沟的居民主要是住在这里的农户,而在铁矿衰败之后,矿工以及家属们逐渐搬走,留下的,仍然只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农民。
今天,七道沟已撤镇改村,七道沟铁矿已经停产,墙上贴的告示上显示,上一轮的承包合同到2016年到期,但铁矿实际已经关闭,偌大的矿山只有一个看门人。学校的校舍还在,安上了电动门,外表刷上了俗艳的粉红色,看起来焕然一新,但每个年级只有5、6个学生,即使是下课时间,楼道内也是一片冷清,操场上更是长满过膝深的野草。
俱乐部早已荒废,大门紧闭,台阶坍塌。灯光球场周围长满荒草,农户牵来牛羊在这里放牧,一位少女坐在球场边,默默地望着自家的养吃草。我从草丛中走过,想要给荒废的俱乐部拍几张照片,旁边的老大爷告诉我要小心蛇:“有毒的、没毒的都有”!
大自然收复失地的能力超过了人类预想的速度,那大片大片荒废的矿工宿舍、人数越来越少的学校、已经长满荒草的俱乐部和灯光球场,在自然的神秘之手面前,还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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