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怎么把香港文学聊成一期脱口秀的?|席地而坐

©《第一炉香》

席地而坐新的一期,和青年作家程皎旸、陈润庭对谈香港文学。从香港文学的语言与空间性,纵深到香港文学早期发展的年代,我们聊起了那些在南洋文明与资本主义飞地的缝隙中勘探文学可能性的作家,比如金庸和刘以鬯。

华洋杂处、新旧交汇,香港社会复杂的历史背景和多元文化孕育了独特的城市文学形态。作为中国最早接受资本主义商业文化的城市之一,香港的文学作品往往雅俗并举;强势的外来文化遇上深厚的乡土传统,呈现出方言与国语、乡土与现代的杂糅;而作为一座“身份未明的城市”,身份问题上的痛苦和迷惘贯穿文本之中,“本土意识”和“身份认同”成为香港作家们不懈追寻的话题。

从金庸、张爱玲、刘以鬯,到西西、钟晓阳、李碧华、黄碧云、亦舒,作家们是如何书写香港的?我们如何去理解他们笔下的“香港性”?这种香港性,是否与“上海性”有着某种互嵌与互文?香港文学,或许是当代城市书写极具代表性的一例缩影。

商业文化冲击之下,城市中的文学面临着边缘化的处境。本期节目中,我们也聊到了青年创作者的生存状况。程皎旸说自己像刘以鬯一样,不得不“贩卖文字、出卖灵魂”;而陈润庭作为中文系博士生,则身处无解的高校内卷漩涡。在此种现实下,新人创作者的发表之路还有哪些可能?

本期播客,我们就来聊聊这些问题。

 本期主播 

宗城

人类观察员,席地而坐发起者

本期嘉宾

程皎旸

青年作者,香港大学文学硕士

陈润庭

青年作者,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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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1

程程谈《危险动物》创作契机:香港像是魔方,走两步就转一下

06:49

香港的空间印象:割裂、疏离、逼仄之中的精准生活

15:00

陈润庭谈自己的香港文学启蒙:金庸的通俗快感与古典美学

17:44

宗城谈作者的地域气味:岭南、香港与马华作家

20:06

程程的香港情结:张爱玲、钟晓阳、黄碧云

24:55

内嵌于香港城市书写中的上海性

32:26

“香港性”——刘以鬯小说中真正的主角

36:10

香港文学、影视里的恐怖与猎奇色彩

38:09

青年作者的生存现状:在金融公司贩卖文字,在高校学界艰辛内卷

43:40

宗城谈作者的稳定与不稳定:写作还不如存钱到余额宝

48:06

小说创作者的作品发表,如何实现从0到1的跨越?

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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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香港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你好像
在经历不同的文化,像是走在魔方里

宗城:今天我们邀请到两位青年作家对聊香港文学和写作。一位是青年作者程皎旸,另一位是青年小说创作者、国际华语文学研究者陈润庭,他现在在北师大中文系读博。这一次聊天的契机就是程程出版了她的小说集《危险动物》,这部小说集是一部以香港为背景的小说,里面反映了香港的阶层、空间和不同人群的生活。

我们先从几个基础的问题了解,程程你是从什么时候来到香港的?《危险动物》的创作契机是什么?

程皎旸:我是2011年去的香港,在香港也生活了快十年。18岁的时候,我一个人离开父母,去异乡生活。对我来说,香港是一个全新的冒险的地方。

关于这部小说集,它是一个持续数年的创作。2017年的某个夜晚,我看了一场杨德昌的电影,被其营造的冷漠,暴力,还有角色与角色之间,不经意却又强有力的纠缠给吸引。我佩服这个电影的名字,《恐怖分子》,仿佛在说,每个人都是施暴者,同时又都是受害者。枪杀,仙人跳,偷拍。母女间的牵制。夫妻间的猜疑。男女间的玩弄——想来就觉恐怖。而最恐怖的是自己对自己的不满足,对自我现状的厌恶,灵魂的鞭打,肉身的毁灭。

那个夜晚我记住了“恐怖分子”,不久后,也给新的小说起了类似结构的题目,《危险动物》。
同名短篇的创作灵感来自于我看到的一则新闻,有一个女人,每天都去油麻地喂老鼠。她就住在街边,用塑料板子搭建的空间里,每早起身都散步到家附近的球场,蹲在坑渠边,将事先准备好的食物,一些沾了水的鲜橙肉,还有米粒,精心涂在在下水道旁。她的动作是那样娴熟、坚定,旁若无人,双眼盯着坑渠下的幽深,仿佛一早就知道,有一群惺惺相惜的小兽,在黑暗中,等待她的降临。然而她的出现却给街坊造成恐慌,因此,记者不断偷拍她,打扰她,端起话筒,好像举起枪那样,追击她。令我难忘的是,她面对镜头泰然自若,飘飘然走着,走向人群,走向街市,布满水果蔬菜的烟火里,也走到了我的《危险动物》里。

程皎旸《危险动物》

宗城:《危险动物》是关于空间的小说,逼仄的空间在小说里随处可见,作为对照,是夜晚光怪陆离的赛博朋克画面。聊聊你对香港空间的感觉吧。

程皎旸:香港本身是一个很多元化的地方,很多不同的文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面碰撞。我每天都会经过一些很戏剧化的都市风景。香港的空间很狭窄,感觉眼前风景的流动性都很快。比方说走在铜锣湾,你可以经过一片非常繁华的商场,但是再走两步,你可能拐一步就进了鹅颈桥那个天桥底下,那个天桥底下的人在干嘛呢?就在打小人。前一秒你还在一个非常现代化的都市里面,下一秒你好像就进入了恐怖片里面的情节,看到有各种各样的神台摆在大街上,老太太就用鞋底帮你去打小人,是那种用纸做的那种小人,放在地上她用鞋子帮你打,旁边生香,有红光照着,就感觉很魔幻。

你经过了这帮老太太,再往前走,你可能就会碰到一些非常古老的唐楼建筑。那个唐楼很窄,你顺着很窄的楼梯往上爬,你发现这栋建筑里全是一些非常文艺的店,比方说一些独立书店、独立剧场,还会有一些卖复古服装的,就隐藏在非常闭塞的、非常窄的楼房里面。香港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每走两步,你好像在经历不同的文化,像是走在魔方里。

宗城:如果让你形容这种香港的景观分布,你会想到哪些词汇来描述?

程皎旸首先想到的是狭小。我的一个同学住在公屋,就是政府派的那种廉租房,面积大概30、40平方,但是他们家一共有3个孩子,加上他爸妈,就等于说5个人住在30多平方的房子里。我把门一打开,左手边有一个布帘子,帘子拉开就是一个高低床,那是我的同学跟他弟弟睡觉的地方。高低床紧挨着一个沙发,沙发旁边一伸手就是一个折叠餐桌,再走两步就已经是电视,沙发旁边堆满了储物盒子,那些储物盒后面又是一个布帘子,再一拉开是厨房,厨房旁边又是一个拉缩门,再一拉开又是那种高低床,好像是有两个高低床,就是他爸爸妈妈睡在里面,再加上他妹妹也睡在里面。他们5个人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生活了很多年。

我当时觉得是不是因为他们家经济条件不太好,所以这样。紧接着没多久,我就又去了另一个同学家,我认为他家境是比较好的,因为他是中学在外国读的,大学才回来香港。我就去他家,但是我没想到这样一个中产家庭,他们家也是那样窄的,也是跟我之前在公屋看到差不多,大概30多平方。他们家还养了一个菲佣,菲佣也只有一个非常狭窄的生活空间。

©花样年华

宗城:回想起香港的城市风景,我会想到两个词,一个是割裂,一个是疏离。每个人都非常快节奏地、非常彬彬有礼地生活,但是其实你不能跟这里的人建立非常深的联系,除非你在这里真的住了很久,或者说除非你掌握本地方言,在香港,可能本地人或者从内陆过来的人,他们之间也是有彼此之间的疏离的。

想换一个问题问润庭,润庭自己也是一位创作者,你对香港文学的最初印象是源于哪些作家?你自己有没有创作过跟香港文学有关的作品呢?

陈润庭:我觉得宗城提的问题还蛮新的,以前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写过跟香港有关的小说。因为我自己是潮汕人,潮汕是一个侨乡,潮汕很有趣的就是,好像每个潮汕的家族或者家庭都会标配一个香港亲戚,我们家也有。所以我以前也有好几次跑到香港去,我香港的亲戚就是我的姑妈,所以我就住在我姑妈家。但我姑妈家里可能跟程程刚刚说的会有一点区别,他们的经济条件相对挺好,但是也让我很吃惊,他们那个空间是让我很吃惊的。我有一次到他们家的卫生间,洗完手之后我出来,我就发现洗手台跟卫生间的这个门,它打开跟关闭的运动轨迹形成的扇形的最边角那个地方刚好划过洗手台的边缘,非常精准,精准到如果他的门稍微有点变形或者有点松了,可能这个门就关不上了,就会撞到洗手台,可是他们就是可以这样子精准地、逼仄地生活着,这是我对香港一个很重要的印象。

你问我说有没有写过跟香港有关的小说?我其实想到我一篇小说的遭遇,这篇小说叫《鲮鱼之味》,小说写的是一对夫妇他们每天都要吃鲮鱼罐头的故事。

2018年,我到台湾去交换,看到南通文学奖的征稿,我就把这篇小说投了过去,最后拿了第一名。我至今还记得终审会上的一个场景。终审上面的几个评委,他们都是台湾作家,我的作品也是匿名的,他们不知道我任何的信息,但是几个评委都在猜,这篇小说一定不是台湾本土的作者写的,同时他们还断定说它也不像是大陆北方的作者写的。最后有一个评委他说他到过香港,好像香港人是有吃鲮鱼罐头的,所以他们断定我应该是一个香港人。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玩的一个点是,它刚好可以回应宗城刚刚提出的一些问题。比如说,台湾跟香港其实都是岛屿,跟广东、福建也一样,都是沿海的地区,可在我看来广东跟香港有鲮鱼,也有鲮鱼罐头,但是台湾就没有。所以即使都是这种以海洋性为主导的地区,岭南也会有自己的一些特殊性。

第二个,我最早关注到香港文学作家还蛮奇怪的,一个是金庸,一个是亦舒。

金庸的作品是小时候先看了电视剧,后来看了小说。我记得高一上物理课的时候,我不喜欢听课,就在下面看那个《碧血剑》。亦舒的小说是很早的时候,一个姐姐借了我一本亦舒小说集,现在我想想那本书应该是盗版的。后来读了中文系,我就知道金庸跟亦舒,一个是武侠小说,一个是言情小说,其实都属于香港文学里面相对通俗的那一脉,所以我最初接触的香港文学刚好就是它比较通俗,也比较商业性的这一面。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应该不会再去读亦舒,可我后来还重新读过金庸。

我一直觉得金庸的小说能给我一种很接近网文或者是爽文的阅读快感。

我可能几天之内就必须把一部《神雕侠侣》看完,我没有办法把它放在那里,就算看完要去做颈椎康复,我也要把它看完。我觉得这种快感几乎就不可能在看《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获得。所以对我来说,阅读金庸的快感跟我阅读西方现代派那些小说的快感是很不一样的。金庸他用的悬念是那种最普遍有效的悬念,他的小说很容易看,看快一点、看慢一点都可以,但是他的语言相对于当下很多网文作者其实是很古典的,也是很精致的,这一点我很喜欢,因为金庸从小承袭了中国古代古典小说的那套语言美学,后来已经完全内化了,所以我有时候能看出他虽然写得很快,有些部分也是粗糙的。但即使是那种时候,他的语言一出来还是那个范儿。

金庸

2.

何为“香港性?”

宗城:香港是离广东很近的地方,它给我的感觉是,它是一个非常近又非常远的一个坐标。在我小的时候,其实香港是一个我们都很向往的地方,因为在90年代末20世纪初,香港的商业文化是非常繁荣的,是影响了一代内陆年轻人的文化景观,从周星驰到王家卫,再到金庸。其次,香港是杂糅了前现代跟现代的一种混合体,它一方面是一个非常市民社会的产物,但另一方面它有非常深厚的乡土社会的基因,你会发现香港有非常传统的一面。

程程也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你在最初了解到香港的时候,你所接触的作家有哪些?其中你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哪一位呢?

程皎旸:最开始是通过张爱玲,先是《第一炉香》,然后是《小团圆》。刚好看张爱玲那一年我上中学,我就到香港去旅游,就能把她的那些描写跟我对于香港那种感觉联系起来。比如《第一炉香》对山上豪宅的描绘,跟现在的香港还是很像,比方说我去赤柱或者哪里去玩的时候,我也是要坐那种巴士,它是盘山上去的,它是慢慢远离那些商业区,慢慢进入到那一片绿色森林里面,你就会远远地看见海就在你的盘山公路下面,远处你又会看见时不时冒出来一两栋那种非常漂亮的那种别墅,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简直就是在小说里看到的场景。

到了香港之后,最初吸引我的是钟晓阳的《燃烧之后》,她的风格很像当代张爱玲会写的那种故事,呈现了都市男女孤独、疏离,想爱又怕爱的一面。钟晓阳的爱情小说看完就会让我心里好像有点难受,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种难受,就是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之后再接触的就是黄碧云的小说,黄碧云在香港是一位非常有影响力的女作家。她有一部粤语长篇名叫《烈佬传》,粤语再夹杂一些书面语,有点香港版《繁花》的那种感觉。她以第一人称写了一位毒瘾者的一生。当时我就被这本书给迷住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粤语铿锵有力的那种语感在小说里流淌,因为我觉得粤语是很简洁的,有些词又很有力,再加上它又会夹杂一些书面语,整本书就显得古典又生猛。

宗城:我还想到了刘以鬯,刘以鬯的小说兼具了“香港性”和“上海性”,在他对香港的书写中内嵌了对上海的怀旧,这一点启发了后来出生上海、迁徙香港的王家卫。有香港媒体报道过,因为看了《酒徒》,王家卫亲自去《香港文学》杂志社拜访刘以鬯,后者赠予他一本《对倒》,王家卫一口气读完,被《对倒》深深折服,于是才有《花样年华》的故事。2013年,95岁的刘以鬯回忆道:“他们拍戏时候,曾经叫我去看情况,其实是想让梁朝伟看看他饰演的刘以鬯本人是怎样的。”

《花样年华》杂糅了《酒徒》与《对倒》,在《花样年华》中,男主角周慕云是一位南下的小说家,靠给报社写黄色小说谋生,这个身份就取材自《酒徒》,而周慕云与苏丽珍的内心焦灼,则神似《对倒》里的淳于白与亚杏。王家卫十分佩服刘以鬯,后来,他在《花样年华》的片尾字幕里特地感谢了刘以鬯,自此以后,“一本1972年发表的小说,一部2000年上映的电影,交错成一个1960年的故事。”

赵稀方《小说香港》

陈润庭:我觉得刚刚你提到一个点很好玩,香港文学的城市书写里面,好像内嵌了一种上海性,我觉得这个观察非常敏锐,让我想到以前读过的一本书叫做《小说香港》,是社科院的赵稀方教授写的。他在谈到香港的小说,特别是香港小说里现代都市描写的时候,他就一直也是在对位,对位的就是上海文学。

上海和香港这两座城市是资本主义发展起来的大都市,它们在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象上也是最为近似的,而且它们各自城市的底色其实是非常地域文化的。比如说上海它有沪文化,有上海话,至今上海方言依然非常强势。在香港也是一样,粤方言其实是非常强势的一种方言。另一方面,一方面非常古老,一方面又非常现代。在这样一座城市市里面游走,看到的各种光景好像是拼接起来的,这个东西特别好玩。
此外,香港与上海的内在联系也跟历史上的迁徙潮有关,这种迁徙进一步影响了香港的文学风尚。民国时期,上海是现代派和鸳鸯蝴蝶派的重镇,受战乱影响,这些作家后来南下香港,其代表人物如刘以鬯、叶灵凤。
香港的商业文化很繁荣,但最初它的文学并不发达,建国初很多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在香港要写严肃文学是挺难的,所以刘以鬯他自己也承认他是有两套笔墨的,一套通俗,一套严肃,通俗的那一套他认为是在娱乐读者,严肃的那一套他觉得是在娱乐自己。像《酒徒》跟《对倒》这样的作品,在刘以鬯心里当然是属于娱乐自己的。
读《酒徒》的时候,我也会跟西方的所谓意识流经典去做对比,《酒徒》跟香港的城市性格很像,它也是有一点点分裂的。比如说《酒徒》里面写到一位职业作家,他编过一些纯文艺副刊,也办过出版社,但是因为在香港,他只能靠在报刊上面写情色小说来谋生,他就觉得很痛苦,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写这样的东西。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所以他只能继续写下去,这可以说是很多香港的文艺人或者是艺术家的一个缩影,所以酒徒他就沉醉在酒里面,用酒精来麻醉自己。
很多人在谈到刘以鬯的《酒徒》时,就是说它的那种现代性,一般也提到的两个点,一个是主题,一个是叙事手法,《酒徒》的主题,很多现代派的主题是资本对人的异化,在香港这座城市里面其实就是金钱对人的异化,技法上面谈到最多的就是意识流的使用。我觉得确实相比于同个时代的大陆作家,港台这一代作家,他们对于现代主义的叙事技巧吸收得更早也更好。
《酒徒》里面其实出现了一个东西很好玩。它的叙事是一个醒跟醉的双重结构,醒的时候酒徒是很理性的,叙事也很分明的,小说的故事能够在醒的这一块被交代了。醉的时候他就发疯,讲出一些很意识流的话,说明他内心的痛苦。刘以鬯很喜欢乔伊斯,但是这跟乔伊斯式的意识流其实是有区别的,小说主体的叙事仍然不是通过人物的意识流动来叙事的,它的视角是相对稳定的,所以在这一点上面,刘以鬯更像是福克纳,而不是像乔伊斯。他这种在叙事上面的分裂,其实真的很说明香港文学的某一种品质,或者很说明香港这座城市的一种性格。

刘以鬯《酒徒》

宗城:某种程度上,刘以鬯其实是在写香港这座城市,他小说里最大的主人公是香港,这个幽灵一直在驱动着他的人物,以至于我们在里面读到的那种分裂、疏离、患得患失,甚至一种错位感,其实都会联想到香港文化土壤里面的基因。
刚才我们聊到香港的特点,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错位感。这种错位感一方面是文化认同和地理坐标上的错位,一方面是历史大潮之中一座城市没法把握自己命运的迷茫与分裂。
我觉得还可以切入到一个跟创作有关的话题,在你们创作跟香港或者说跟岭南有关的小说时,你们自己觉得最难处理的是哪一点?或者你们在写作的时候,觉得哪些地方是你们会停滞最久时间的呢?
程皎旸:对环境的吧。比方说我要写一个城市,我认为我很了解它了,或者说在这个城市生活过的人,看了我小说会有共鸣,但是难的就是让那些不了解这个城市或者其他背景的人来看我的小说也同样有对环境的共鸣,这个是比较难的。
陈润庭:我在写作的时候很警惕一种现成的对于城市的标签,比如说广州就是什么骑楼,虾饺,北京就是胡同,香港又是维多利亚港,这种地标式或者标签式的城市书写,我自己是有一点反感的,因为我觉得它在渐渐失效。
虽然我们一讲这个东西,大家马上就知道说这是香港,这是北京,这是上海,可是这真的是今天的北京或者上海或者香港吗?它其实只是一个部分,而且是非常过去的、非常固化的一个部分,所以我很认同程程说的,很多城市的问题它是共通的,要关注的更多的是。一个城市在现在的背景跟语境下,它自己的命运,但是它这个命运又肯定不是跟其他城市完全不一样的命运,如果一个写城市的作者,把这座城市写得好像是非常古老的,独一无二,这恰恰是一种问题。
宗城:  当本地人建立一套关于香港味的评判的时候,生活在香港的内陆人,或者说不说香港话的'住在香港的人,他们眼中的香港味又是怎样的?很有意思是,当我们说到一个地方的味道时,这种对味道的整体叙事,也容易遮盖掉很多的东西。
第二点挺有意思是,因为我们知道,香港是一座非常关注政治的城市,但是在现阶段可能很多写作者,如果他是寻求在内陆发表,他可能很难去触碰到这一地带,但是香港的读者又会需要这个地带,所以这又是一种错位在那里面。
程皎旸:香港肯定很关注政治问题。

©第一炉香

3.
现在的作家是怎么挣钱的?
宗城:我们聊点温和的话题,我也想分享一篇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小说,是李碧华写的《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那小说有点意思,那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呢?前面一开始都没有揭开谜底,前面是父亲背叛母亲,母亲在外人看来,就是在父亲背叛的时候,她把卤水鹅做成一个连锁店,父亲也跟别的女人建立了新的家庭,但是李碧华后面就揭晓了小说的谜底,她就说实际上是愤怒绝望的母亲,把经血抹在父亲练功的刀上,让他自砍而亡,用他的肉作为卤煮的料,越久越好吃。女儿出嫁前,母亲送她一罐卤煮。她说了什么话?你爸爸在里面。
陈润庭:我必须在这里严正地声明一下,因为我是汕头澄海人,潮汕的卤水,是以我那边作为代表,这是李碧华对广大潮汕人的一个很深刻的污蔑,太可怕了。我读小说的时候都觉得,天哪,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为什么把它写成这样。
程皎旸:笑死我了。
陈润庭:笑出了鹅叫。
宗城:香港有个很有趣的,它经常会搞那种非常恐怖猎奇的东西,不论是文学还是影视,有一部片很有意思,叫《伊波拉病毒》。九十年代各种这种片子。大家现在的谋生手段是怎样的?
程皎旸:说起谋生,现在我那个工作也是,我觉得我就像刘以鬯,我每天都在卖我的文字,但我不是写色情的,我是在一家金融公司里面工作,我就是做他们的内容,要写很多那些投资产品的那些软文,觉得好像出卖。
宗城:你这样,你挂个笔名,你用个假名写色情小说,你再用那个名字当编剧,就一个人分饰不同的角色。
程皎旸:真的可以,还可以收两份钱。
宗城:对呀。到时候看哪个出名了,再现出真身。如果写砸了,也没人看得到,看不到。
程皎旸:可以,高招。
宗城:润庭,你现在写小说的频率还高吗?
陈润庭:读博之后这一年是没怎么写了,之前是写了一些,读博最后这一年真的都时间大部分是花在学术上面,所以你们一说到谋生的手段,我就觉得我现在是一个领着低保的五保户,就是博士的津贴、资助奖学金。
程皎旸:你要读多久?
陈润庭:北师大的学制是3年,但是可能要3到4年。
程皎旸:我还挺好奇的,因为我之前还准备去考一个什么博的,但是博士有那么忙吗?因为我看我身边朋友读博就超级忙,我还以为是他专业的问题,你能给我讲讲其实读博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忙吗?
陈润庭:我觉得那个重点是我们读博应该跟读硕士做对比,因为你读硕士的时候,我们只要毕业,你以后干什么工作,这是一回事,但是香港的情况我知道得太少了,就不说了,但是内陆的情况你在读博的时候,你得发好的刊物,就你的论文得发好的刊物,你才能毕业之后找到工作。
宗城:现在还要求发期刊吗?核心期刊什么的?
程皎旸:发表有那么难吗?你都发表过那么多小说了。
陈润庭:这其实是两个场,不一样的。就没有办法完全一致,没有办法说我发了很多小说,我发论文也很顺利,我觉得是很难。你发多少能够找到一份相对称心如意的工作,谁也不知道,因为你不知道明年的市场价是多少,可能今年是3篇,明年涨到5篇,跟房价一样,所以你在读期间,你要努力发好的。发多少算是好的,其实就是一个有点无底洞的问题,所以你会觉得很多博士都很忙。一个点是在这里,它不是有一个固定任务的,那个任务是你自己心里的,是禅宗。
宗城:我想到之前某邯郸路大学的学者捅人事件。
程皎旸:高校内卷。
宗城:现在会有硬性指标说你必须发多少篇才能到达基准线吗?
陈润庭:我们学校是没有要求的,但是你毕业之后的用人单位很难说,各个学校不一样,比如说我要去一个985它是什么样?211它是怎么样?普通的一本它是怎么样?东南沿海的一本怎么样?内陆的一本怎么样?其实都不一样。
宗城:所以即便他不是线,因为在大家的竞争之中,别人都争着发,你就不得不跟上去,我就想到那个很有趣的比喻:前排的观众都站起来看电影,你就不得不站起来,要么你看不到电影。
陈润庭:不,我们是要踩到凳子上。
宗城:你有想假如你留不在高校,你会想到别的后路吗?
陈润庭:好沉重,聊香港文学怎么聊成高校内卷。
宗城:下一期我已经想好标题了,高校内卷叙事,只说我们不知道怎么挣钱。
陈润庭:高校内卷叙事,一群会写作的人但写不出的事。
宗城:我觉得这个选题应该还没有人写过论文,高校内卷叙事文学,以这个框架来谈论那些学者型小说。
陈润庭:我建议你来读博,你太有问题意识了。
宗城:不行,我不能加入这个内卷,因为已经够卷了。
程皎旸:宗城你现在靠什么养活自己?
宗城:写作和兼职。大头的收入还是靠评论写作,你们也知道,小说审核特别慢的,你不能等小说的收入。之前本来有编辑已经说好用我的稿子,他今天说上面不用了。
程皎旸:为什么不用了?
宗城:就跟电影会有技术原因不能放映一样。我现在主要的稳定收入来源是我会写一些评论、杂文,给那些媒体供稿。稿费有千字三四百的,也有可能更高一些的,还有一些比较低的是那种豆腐块文章,比如发在报纸,那种就特别低,就两三百块钱,还不如你把钱存到支付宝。你把几万块钱存到支付宝,你一年下来也有几百块钱是吧?
程皎旸:不行,我聊完这一期我就不想写作了。
宗城:但是我跟你说,最近什么投资渠道都可以,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去年疫情的时候,我们现在进入投资栏目,我们不聊文学了,去年疫情的时候黄金不是涨得最高吗?就是疫情最猛的时候,黄金是最高的。那时候有一批人买黄金,结果黄金马上大跌。这帮人跑去哪了?他投资比特币了。他看比特币涨到多少,涨到5万、6万,他买进去,比特币跌到两三万,没钱了。所以投资有风险,就连你买基金都亏。
所以最后干嘛?放在余额宝。放在余额宝至少不亏。所以当你以为你投资,你不再被当作韭菜的时候,其实你才刚刚开始被割。对,当你以为你投资比特币,就不用当打工人,放心,你以后打双倍工。
所以真的不要做能力范围以外的事,咱们就放在余额宝,或者买个银行理财,这就是我们这期聊香港文学最大的启发。你以后也可以写个在香港搞投资的人,就跟区块链有关,写他们的生态。
程皎旸:区块链文学,蛮好笑的。
宗城:这个节目怎么歪成这样的?
陈润庭:整个太歪了,真的。

陈志华《失踪的象》

宗城:最后聊两个正经的,大家先分享一下,大家发表小说的渠道。
程皎旸: 行,其实我不知道内陆怎么投稿,我读大学的时候尝试给内陆期刊投,但是他们都是那种公开邮箱,投了没有音信。后来我就转成给香港这边的投稿,你投了的确是有人回的。我当时第一篇投成功的,就是香港一个叫《城市文艺》的杂志。发了那个之后,我自己就尝试给《香港文学》投。
《香港文学》那个时候的主编还是陶然,当时他也是回了我的邮件,也是用了我那篇稿子,之后就开始在香港发表一些小说。同时内陆这边还是没有回音,没有人理我,直到我大学毕业之后那一年,我参加香港青年文学奖,得了一个奖,我就去领奖,领奖的时候,我就认识了索耳。索耳当时在帮《青春》做编辑,他说他正在收稿子,就投给他了。
陈润庭:索耳是文坛大佬。
宗城:他也是湛江人。
程皎旸:对,他也是湛江人,他普通话说的稍微比你好一点。
宗城:那你有没有比较推荐的文学比赛?
陈润庭:我当时参加香港青年文学奖,内陆的我没有参加过。
宗城:台湾是不是有个时报文学奖?是不是还有一个什么联合文学奖?
程皎旸:联合文学奖停办了,所以我没参加。
宗城:我记得还有个林语堂文学奖。
陈润庭:台湾有林荣三文学奖、台积电大赏、台北文学奖、台中文学奖。
程皎旸:钱也多,台币挺多的,对。
宗城:那个要你必须现场去领奖吗?
程皎旸:也不用,你去领一领当然最好了,你又可以认识一下人。
陈润庭:对,反正打钱过来就可以了。
宗城:这个最实在了。
程皎旸:这是重点。
宗城:润庭,你从新人到现在能发一些作品,当时是有什么契机帮助你发表呢?陈润庭:一开始我其实也投了一些刊物,但没怎么上,后来是写了一篇相对当时有一点实验性的,我给了一个诗人前辈,我也不知道,他说他在《芙蓉》主持了一个栏目,他就说你这一篇还没有发表,我直接帮你发表了。我才知道原来他在芙蓉有一个栏目,这个是我第一次发表作品。后来是渐渐地认识了一些作家的朋友,大家也会有一些组稿的信息、征稿的信息,就会互相通知一下,或者说他会想起你,就会跟你说一下,慢慢大家可能就会建立一种联系。
所以我觉得在现在这种相对所谓的严肃文学写作,或者就是像期刊投稿,有时候真的渐渐在圈子化,我觉得不太好,说实话不太好。但是我自己另外一方面我有在《花城》杂志实习过,我就看到那种自由来稿特别多,以他们杂志社编辑的数量,是很难应付这样大的一个工作的。所以我觉得这方面真的也要体谅很多的期刊,它跟台湾、香港不一样,毕竟我们的人口总数就在那里,投稿的人其实就是非常多的。

宗城:我们进入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挺简单的,因为我们是一期关于文学的分享节目,所以大家最后可以分享一两本,可以是关于香港文学,也可以是大家最近读到的好书。

萨曼塔·施维伯林《吃鸟的女孩》

程皎旸:之前挺喜欢《吃鸟的女孩》。
陈润庭:我就知道,因为我有看过你一篇小说是写了一个女孩子,她在地铁上面,她跟乌鸦,我当时一看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一篇很有萨曼塔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篇小说。
程皎旸:我也喜欢那本小说,但是后来这个作者又出了一本叫《营救距离》吧,我看了就很一般。
陈润庭:他还出了别的?我不知道,那就不看了。
程皎旸:后面有点崩塌了,《吃鸟的女孩》每一篇都是很暴力的那种,很有电影感,挺喜欢那个,强烈推荐。
宗城:那润庭呢?
陈润庭:我要向大家推荐的是一本应该是即将出版的小说,也是拉美那边的叫《三只忧伤的老虎》,是一个古巴作家,叫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方特的作品。这本书我等了快十年,以前读他的那个叫《诗人的迟缓》里面就有介绍这本书多好玩,我真的觉得这本书蛮玩的,所以向大家推荐,它也即将要出版。大家可以关注一下,这么说话好像这本书是我做的一样,但其实不是,我只是一个读者。
宗城:我觉得因为是香港文学,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找补一个作家就是西西,要么我们整期都不提西西,我觉得有点那啥,因为她最近不是出了一本《钦天监》。
西西这部《钦天监》是她的全新的历史小说,这部小说其实跟她的前作《哨鹿》有异曲同工的感觉,她是把明末清初作为背景。如果我们感兴趣香港文学,我们会发现香港作家经常会喜欢写明末清初,他是有遗民心态,就是明代的遗民的心态。对,这本《钦天监》就以一位供职于清朝钦天监的普通官僚作为主角,这个官僚的家事浮沉,还有整个钦天监的历史脉络都是小说写的内容。其实说白了,西西是以古代喻今天,她其实关注的还是今天的东西,所以这其实也是一部反应香港人的身份认同、社会心理以及知识分子在这种时局里面如何自处的小说。我觉得西西是对香港文学感兴趣的人所应该去读的一位作家。

西西《钦天监》

我第二个想到的香港的作家是他是一位推理小说家,他叫陈浩基,他的《网内人》跟《13·67》都是已经有内陆版的了,他应该是香港目前写推理算是首屈一指的作家了。如果大家想读到一些有别样的风格,我觉得《网内人》跟《13·67》还是可以读一下。包括之前说到的吴煦斌的《牛》,就是后浪出的那本书。我最后推荐的就是这四本,一本是西西的《钦天监》,两本是陈浩基的《网内人》,《13·67》,还有一本就是 吴煦斌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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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提到的作家与作品】

金庸:

《神雕侠侣》《碧血剑》

张爱玲:

《小团圆》《第一炉香》

钟晓阳:

《燃烧之后》

黄碧云:

《烈佬传》

刘以鬯:

《酒徒》《对倒》《迷楼》

赵稀方:

《小说香港》

陈志华:

《失踪的象》

李碧华: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其他作家:

亦舒 韩丽珠 黄锦树 黎紫书

电影:

邱礼涛《伊波拉病毒》

【结尾推荐书籍】

萨曼塔·施维伯林:

《吃鸟的女孩》《营救距离》

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方特:

《三只忧伤的老虎》

西西:

《钦天监》《哨鹿》

陈浩基:

《网内人》《13·67》

吴煦斌:

《牛》

【本期配乐】
片头:梅林茂
结尾:钟定一
剪辑 | 朱丽婷
文案 | 艾雯
文字 | 程皎旸、陈润庭、宗城
编辑 | 小术、野生朵
校对 | 晓桐、小术
视觉 | 野生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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