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怎么把香港文学聊成一期脱口秀的?|席地而坐
©《第一炉香》
席地而坐新的一期,和青年作家程皎旸、陈润庭对谈香港文学。从香港文学的语言与空间性,纵深到香港文学早期发展的年代,我们聊起了那些在南洋文明与资本主义飞地的缝隙中勘探文学可能性的作家,比如金庸和刘以鬯。
华洋杂处、新旧交汇,香港社会复杂的历史背景和多元文化孕育了独特的城市文学形态。作为中国最早接受资本主义商业文化的城市之一,香港的文学作品往往雅俗并举;强势的外来文化遇上深厚的乡土传统,呈现出方言与国语、乡土与现代的杂糅;而作为一座“身份未明的城市”,身份问题上的痛苦和迷惘贯穿文本之中,“本土意识”和“身份认同”成为香港作家们不懈追寻的话题。
从金庸、张爱玲、刘以鬯,到西西、钟晓阳、李碧华、黄碧云、亦舒,作家们是如何书写香港的?我们如何去理解他们笔下的“香港性”?这种香港性,是否与“上海性”有着某种互嵌与互文?香港文学,或许是当代城市书写极具代表性的一例缩影。
商业文化冲击之下,城市中的文学面临着边缘化的处境。本期节目中,我们也聊到了青年创作者的生存状况。程皎旸说自己像刘以鬯一样,不得不“贩卖文字、出卖灵魂”;而陈润庭作为中文系博士生,则身处无解的高校内卷漩涡。在此种现实下,新人创作者的发表之路还有哪些可能?
本期播客,我们就来聊聊这些问题。
本期主播
宗城
人类观察员,席地而坐发起者
本期嘉宾
程皎旸
青年作者,香港大学文学硕士
陈润庭
青年作者,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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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1
程程谈《危险动物》创作契机:香港像是魔方,走两步就转一下
06:49
香港的空间印象:割裂、疏离、逼仄之中的精准生活
15:00
陈润庭谈自己的香港文学启蒙:金庸的通俗快感与古典美学
17:44
宗城谈作者的地域气味:岭南、香港与马华作家
20:06
程程的香港情结:张爱玲、钟晓阳、黄碧云
24:55
内嵌于香港城市书写中的上海性
32:26
“香港性”——刘以鬯小说中真正的主角
36:10
香港文学、影视里的恐怖与猎奇色彩
38:09
青年作者的生存现状:在金融公司贩卖文字,在高校学界艰辛内卷
43:40
宗城谈作者的稳定与不稳定:写作还不如存钱到余额宝
48:06
小说创作者的作品发表,如何实现从0到1的跨越?
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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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城:今天我们邀请到两位青年作家对聊香港文学和写作。一位是青年作者程皎旸,另一位是青年小说创作者、国际华语文学研究者陈润庭,他现在在北师大中文系读博。这一次聊天的契机就是程程出版了她的小说集《危险动物》,这部小说集是一部以香港为背景的小说,里面反映了香港的阶层、空间和不同人群的生活。
我们先从几个基础的问题了解,程程你是从什么时候来到香港的?《危险动物》的创作契机是什么?
程皎旸:我是2011年去的香港,在香港也生活了快十年。18岁的时候,我一个人离开父母,去异乡生活。对我来说,香港是一个全新的冒险的地方。
程皎旸《危险动物》
宗城:《危险动物》是关于空间的小说,逼仄的空间在小说里随处可见,作为对照,是夜晚光怪陆离的赛博朋克画面。聊聊你对香港空间的感觉吧。
程皎旸:香港本身是一个很多元化的地方,很多不同的文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面碰撞。我每天都会经过一些很戏剧化的都市风景。香港的空间很狭窄,感觉眼前风景的流动性都很快。比方说走在铜锣湾,你可以经过一片非常繁华的商场,但是再走两步,你可能拐一步就进了鹅颈桥那个天桥底下,那个天桥底下的人在干嘛呢?就在打小人。前一秒你还在一个非常现代化的都市里面,下一秒你好像就进入了恐怖片里面的情节,看到有各种各样的神台摆在大街上,老太太就用鞋底帮你去打小人,是那种用纸做的那种小人,放在地上她用鞋子帮你打,旁边生香,有红光照着,就感觉很魔幻。
你经过了这帮老太太,再往前走,你可能就会碰到一些非常古老的唐楼建筑。那个唐楼很窄,你顺着很窄的楼梯往上爬,你发现这栋建筑里全是一些非常文艺的店,比方说一些独立书店、独立剧场,还会有一些卖复古服装的,就隐藏在非常闭塞的、非常窄的楼房里面。香港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每走两步,你好像在经历不同的文化,像是走在魔方里。
宗城:如果让你形容这种香港的景观分布,你会想到哪些词汇来描述?
程皎旸:首先想到的是狭小。我的一个同学住在公屋,就是政府派的那种廉租房,面积大概30、40平方,但是他们家一共有3个孩子,加上他爸妈,就等于说5个人住在30多平方的房子里。我把门一打开,左手边有一个布帘子,帘子拉开就是一个高低床,那是我的同学跟他弟弟睡觉的地方。高低床紧挨着一个沙发,沙发旁边一伸手就是一个折叠餐桌,再走两步就已经是电视,沙发旁边堆满了储物盒子,那些储物盒后面又是一个布帘子,再一拉开是厨房,厨房旁边又是一个拉缩门,再一拉开又是那种高低床,好像是有两个高低床,就是他爸爸妈妈睡在里面,再加上他妹妹也睡在里面。他们5个人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生活了很多年。
我当时觉得是不是因为他们家经济条件不太好,所以这样。紧接着没多久,我就又去了另一个同学家,我认为他家境是比较好的,因为他是中学在外国读的,大学才回来香港。我就去他家,但是我没想到这样一个中产家庭,他们家也是那样窄的,也是跟我之前在公屋看到差不多,大概30多平方。他们家还养了一个菲佣,菲佣也只有一个非常狭窄的生活空间。
©花样年华
宗城:回想起香港的城市风景,我会想到两个词,一个是割裂,一个是疏离。每个人都非常快节奏地、非常彬彬有礼地生活,但是其实你不能跟这里的人建立非常深的联系,除非你在这里真的住了很久,或者说除非你掌握本地方言,在香港,可能本地人或者从内陆过来的人,他们之间也是有彼此之间的疏离的。
想换一个问题问润庭,润庭自己也是一位创作者,你对香港文学的最初印象是源于哪些作家?你自己有没有创作过跟香港文学有关的作品呢?
陈润庭:我觉得宗城提的问题还蛮新的,以前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写过跟香港有关的小说。因为我自己是潮汕人,潮汕是一个侨乡,潮汕很有趣的就是,好像每个潮汕的家族或者家庭都会标配一个香港亲戚,我们家也有。所以我以前也有好几次跑到香港去,我香港的亲戚就是我的姑妈,所以我就住在我姑妈家。但我姑妈家里可能跟程程刚刚说的会有一点区别,他们的经济条件相对挺好,但是也让我很吃惊,他们那个空间是让我很吃惊的。我有一次到他们家的卫生间,洗完手之后我出来,我就发现洗手台跟卫生间的这个门,它打开跟关闭的运动轨迹形成的扇形的最边角那个地方刚好划过洗手台的边缘,非常精准,精准到如果他的门稍微有点变形或者有点松了,可能这个门就关不上了,就会撞到洗手台,可是他们就是可以这样子精准地、逼仄地生活着,这是我对香港一个很重要的印象。
你问我说有没有写过跟香港有关的小说?我其实想到我一篇小说的遭遇,这篇小说叫《鲮鱼之味》,小说写的是一对夫妇他们每天都要吃鲮鱼罐头的故事。
2018年,我到台湾去交换,看到南通文学奖的征稿,我就把这篇小说投了过去,最后拿了第一名。我至今还记得终审会上的一个场景。终审上面的几个评委,他们都是台湾作家,我的作品也是匿名的,他们不知道我任何的信息,但是几个评委都在猜,这篇小说一定不是台湾本土的作者写的,同时他们还断定说它也不像是大陆北方的作者写的。最后有一个评委他说他到过香港,好像香港人是有吃鲮鱼罐头的,所以他们断定我应该是一个香港人。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玩的一个点是,它刚好可以回应宗城刚刚提出的一些问题。比如说,台湾跟香港其实都是岛屿,跟广东、福建也一样,都是沿海的地区,可在我看来广东跟香港有鲮鱼,也有鲮鱼罐头,但是台湾就没有。所以即使都是这种以海洋性为主导的地区,岭南也会有自己的一些特殊性。
第二个,我最早关注到香港文学作家还蛮奇怪的,一个是金庸,一个是亦舒。
金庸的作品是小时候先看了电视剧,后来看了小说。我记得高一上物理课的时候,我不喜欢听课,就在下面看那个《碧血剑》。亦舒的小说是很早的时候,一个姐姐借了我一本亦舒小说集,现在我想想那本书应该是盗版的。后来读了中文系,我就知道金庸跟亦舒,一个是武侠小说,一个是言情小说,其实都属于香港文学里面相对通俗的那一脉,所以我最初接触的香港文学刚好就是它比较通俗,也比较商业性的这一面。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应该不会再去读亦舒,可我后来还重新读过金庸。
我一直觉得金庸的小说能给我一种很接近网文或者是爽文的阅读快感。
我可能几天之内就必须把一部《神雕侠侣》看完,我没有办法把它放在那里,就算看完要去做颈椎康复,我也要把它看完。我觉得这种快感几乎就不可能在看《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获得。所以对我来说,阅读金庸的快感跟我阅读西方现代派那些小说的快感是很不一样的。金庸他用的悬念是那种最普遍有效的悬念,他的小说很容易看,看快一点、看慢一点都可以,但是他的语言相对于当下很多网文作者其实是很古典的,也是很精致的,这一点我很喜欢,因为金庸从小承袭了中国古代古典小说的那套语言美学,后来已经完全内化了,所以我有时候能看出他虽然写得很快,有些部分也是粗糙的。但即使是那种时候,他的语言一出来还是那个范儿。
金庸
2.
何为“香港性?”
宗城:香港是离广东很近的地方,它给我的感觉是,它是一个非常近又非常远的一个坐标。在我小的时候,其实香港是一个我们都很向往的地方,因为在90年代末20世纪初,香港的商业文化是非常繁荣的,是影响了一代内陆年轻人的文化景观,从周星驰到王家卫,再到金庸。其次,香港是杂糅了前现代跟现代的一种混合体,它一方面是一个非常市民社会的产物,但另一方面它有非常深厚的乡土社会的基因,你会发现香港有非常传统的一面。
程程也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你在最初了解到香港的时候,你所接触的作家有哪些?其中你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哪一位呢?
程皎旸:最开始是通过张爱玲,先是《第一炉香》,然后是《小团圆》。刚好看张爱玲那一年我上中学,我就到香港去旅游,就能把她的那些描写跟我对于香港那种感觉联系起来。比如《第一炉香》对山上豪宅的描绘,跟现在的香港还是很像,比方说我去赤柱或者哪里去玩的时候,我也是要坐那种巴士,它是盘山上去的,它是慢慢远离那些商业区,慢慢进入到那一片绿色森林里面,你就会远远地看见海就在你的盘山公路下面,远处你又会看见时不时冒出来一两栋那种非常漂亮的那种别墅,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简直就是在小说里看到的场景。
到了香港之后,最初吸引我的是钟晓阳的《燃烧之后》,她的风格很像当代张爱玲会写的那种故事,呈现了都市男女孤独、疏离,想爱又怕爱的一面。钟晓阳的爱情小说看完就会让我心里好像有点难受,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种难受,就是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之后再接触的就是黄碧云的小说,黄碧云在香港是一位非常有影响力的女作家。她有一部粤语长篇名叫《烈佬传》,粤语再夹杂一些书面语,有点香港版《繁花》的那种感觉。她以第一人称写了一位毒瘾者的一生。当时我就被这本书给迷住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粤语铿锵有力的那种语感在小说里流淌,因为我觉得粤语是很简洁的,有些词又很有力,再加上它又会夹杂一些书面语,整本书就显得古典又生猛。
宗城:我还想到了刘以鬯,刘以鬯的小说兼具了“香港性”和“上海性”,在他对香港的书写中内嵌了对上海的怀旧,这一点启发了后来出生上海、迁徙香港的王家卫。有香港媒体报道过,因为看了《酒徒》,王家卫亲自去《香港文学》杂志社拜访刘以鬯,后者赠予他一本《对倒》,王家卫一口气读完,被《对倒》深深折服,于是才有《花样年华》的故事。2013年,95岁的刘以鬯回忆道:“他们拍戏时候,曾经叫我去看情况,其实是想让梁朝伟看看他饰演的刘以鬯本人是怎样的。”
《花样年华》杂糅了《酒徒》与《对倒》,在《花样年华》中,男主角周慕云是一位南下的小说家,靠给报社写黄色小说谋生,这个身份就取材自《酒徒》,而周慕云与苏丽珍的内心焦灼,则神似《对倒》里的淳于白与亚杏。王家卫十分佩服刘以鬯,后来,他在《花样年华》的片尾字幕里特地感谢了刘以鬯,自此以后,“一本1972年发表的小说,一部2000年上映的电影,交错成一个1960年的故事。”
赵稀方《小说香港》
陈润庭:我觉得刚刚你提到一个点很好玩,香港文学的城市书写里面,好像内嵌了一种上海性,我觉得这个观察非常敏锐,让我想到以前读过的一本书叫做《小说香港》,是社科院的赵稀方教授写的。他在谈到香港的小说,特别是香港小说里现代都市描写的时候,他就一直也是在对位,对位的就是上海文学。
刘以鬯《酒徒》
©第一炉香
陈志华《失踪的象》
萨曼塔·施维伯林《吃鸟的女孩》
西西《钦天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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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
《神雕侠侣》《碧血剑》
张爱玲:
《小团圆》《第一炉香》
钟晓阳:
《燃烧之后》
黄碧云:
《烈佬传》
刘以鬯:
《酒徒》《对倒》《迷楼》
赵稀方:
《小说香港》
陈志华:
《失踪的象》
李碧华: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其他作家:
亦舒 韩丽珠 黄锦树 黎紫书
电影:
邱礼涛《伊波拉病毒》
萨曼塔·施维伯林:
《吃鸟的女孩》《营救距离》
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方特:
《三只忧伤的老虎》
西西:
《钦天监》《哨鹿》
陈浩基:
《网内人》《13·67》
吴煦斌:
《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