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过年(续)
那个年三十晚上,我在大队支部书记家里吃醉了。
吃醉的原因很简单,上海学来的规矩,到外面不适用,不够“社会”。
从小爷娘教育,到人家屋里去吃酒,只能一口一口渳,“嘴唇皮碰一碰”;到最后大家要吃饭了,则一口头,门前清。该客气的地方客气,该爽气的地方爽气。
不过,那时家里吃的都是黄酒,顶多五加皮、绿豆烧,基本没有高度白酒。
乃末好。老表那夜帮我倒的是自制土烧,虽然自家屋里做酒,狠难做到60度,貌50度是有的。
而且,大队书记家里并无酒杯,直接用大碗。
主人好客,一记头倒满,就是半斤。
而且我一直是渳,到最后还有四两多。
我哪里料到,老表家本来菜也不多,年夜饭是吃不长的。
一旦一大碗肉夯光,只剩小鱼和蔬菜时,主人就连呼添饭添饭,那就是要门前清啊。
断命我又要面子,死守上海规矩,只好一口头拿剩下来的土烧统统喝掉。
还记得瞬间就上头,人几乎站不起来。
别人来扶我,我当然要推开。
我挣扎着挜了几口饭,还是不行,只好告歉离席,在躺椅上隑一歇。
还好,毕竟只有二十出头,还是扛住了,既没“开架橱门”,更没“钻台底下”,喝了几口茶,我居然站起来了。
我听得见,也看得见,周围的同村年轻人都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我醉了。我就争辩说,我没醉。
他们说,何以证明你没有醉?
我说,我给你们讲故事,《南京大桥爆炸案》,没听过吧?老长了,要讲两三个钟头。只要我当中打一只“隔楞”,我就算醉。
于是,五六个人就真的跟着我回到我的宿舍,我就开始讲。记得后来人越围越多。
我也真是争气,两三个钟头就是一只隔楞也不打,连没有大舌头。
这样的奇迹,后来我居然还复制过一次。
那是1991年吧,我们一帮人跟着洪长兴老板马宗礼回安徽看羊肉基地,“打通关”大战当地人。
那夜“打通关”,不是简单地一对一轮过来,到后来都是对赌。
你说走一个,人家说要走走两个,你就得走两个。如果你说走四个,想吓吓他,他应承了,那就是走四个。
反正有人帮我在旁边数数,他说,那夜,我走了48个。三钱杯,不带洒,不带吐在手巾里,也不少啊。
那一夜,算跟我同去的朋友倒霉,因为我为了证明自己没醉,硬要给他们讲故事!不许他们睡觉。这是后话了。
说回“就地过年”。
第二次在江西“就地过年”,已经是1976年了。那时,我已经混到公社(即今乡政府)里了。岗位是在广播站,主要工作与广播无关,是跟着公社领导写写弄弄。
那一年,因为工作需要。因为那年春节晚,开了年县里就要召开全县农业学大寨四级干部春耕动员大会,公社需要我帮着准备各种材料。
所以,今年,我已经听说有两位朋友年前在忙着准备年后的会议,我是非常能理解的。虽然因此年前约不起来了。
我在公社是吃食堂的。
但初一初二初三国定假不开伙仓,于是,我这个外乡人再次被安排“吃派饭”。
老规矩,初一是书记,初二是办公室主任,初三是会计。
公社毕竟在镇上,生活节奏与山区农村还是略有不同。
吃顿饭没那么隆重了,菜式也并不更好,哪怕是年里的饭。
更重要的是,公社也算机关,机关作风就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假痴假敱。
虽说是上下级,天天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有道是“与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所以,吃起来基本上就是“三下五除二”,说散就散。
其实,除了会计是本地人,书记和主任也是外乡人。书记好像是县城人,主任则来自萍乡。
为了同样的原因,其实他们也是“就地过年”。而他们,还要照顾好像我这样的外乡人“就地过年”。
那一年,我完全没有心事讲故事了。
插队插到第八年头上,依然无法离开山区。混在公社,虽比在生产队好些,也非久留之地。
所以,我又想要“动机不纯”地利用这一次“就地过年”。
趁着筹备会议,来来回回跑县城的机会,再加上我历年在公社小分队(文艺宣传队)的表现,我终于被县里管宣传的翟书记看中,答应我年后开完那个四级干部大会,就留在县城,在县剧团当一名编剧。
值得一提的是,县剧团为我开出的月薪是33元。我在公社每月只拿24元。一下子增长了将近40%。
而且,那年头,县剧团也有创作假,周团长答应我每年可以在庐山上呆一个月来写剧本,费用全部报销。
可惜,这样的美差,我也只干了半年。
那一年,知青大回城已悄然成风,天天耳边都有谁谁可以回上海了的消息,让人心神不定。
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的好朋友小宋反复写信规劝我的情景。
混成那样,我当然有点不舍得的。不过,我终于决定结束在那里可笑的奋斗,回上海,一切从头再来。
无论如何,“就地过年”总是出于无奈,千万不要常态化。
还有什么能好过在家过年呢。
今天是除夕,还是会有狠多人离开上海回家。有了高速和高铁,千把公里都在射程范围之内啊。
祝他们一路顺风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