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是三個省
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來自網絡」
安徽,是三个省。当然是一种玩笑的说法。
不过这也是实际的说法。安徽内部,地域差异之大,确实常给人三个省之感。
今天安徽对外宣传时,常常打着“徽”文化的招牌,似乎很注重给人塑造一种粉墙黛瓦、江南水乡的印象。然而,安徽人自己明白,那只是一个“徽”字,别忘了,还有“安”呢!
“安徽”之名,取自安庆和徽州——“徽”在长江南,“安”在长江北。再加上淮河北,三个地方,才组成了今天的安徽。
安徽的简称,不是“徽”,而是“皖”。“安徽”作为省名,使用至今才350多年的时间。然而,淮河、长江自古在此穿过,将这片土地分隔成了三块区域:皖北,皖中,皖南。
在漫长的历史里,皖北,皖中,皖南,甚少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论自然条件,还是文化渊源,都存在根深蒂固的差异。提到安徽,无论你想到谁,都不足以代表安徽,都只能以偏概全。
安徽,是三个省。那么,三个安徽,可以组成什么?
多年前在杭州求学的时候,有一位来自北京的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笑话。
有一年暑假,她参加了一个游学活动,许多教师从天南海北聚在一起。大家初次相识,免不了互相介绍。其中有一位,每当别人问她是哪的人,她就回答说是“北方人”。这样次数多了,我的这位老师实在忍不住好奇,问她:具体是什么地方的人呢?只听对方回答说:“安徽”。
我还记得,老师讲完这个故事,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课堂里则是一阵哄堂大笑。
谁让我们的国家这么大呢?有的人觉得安徽就够“北”了。
直到很久以后,某次整理安徽的地理材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故事,突然一道灵光闪过,有所反应:一个来自安徽的北方人,在事实上是成立的啊!
作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当然是一个比安徽还要北的北方人——我不由得反省,当初笑得真是太草率了。
在人们的地理认知里,安徽常常是一个灰色地带。
北方人会觉得,安徽是南方;南方人会觉得,安徽在北方;中部省份的人会觉得,安徽与江浙沪接近;江浙沪的人又会觉得,安徽并不属于这个圈子,而更像是偏中部的……
外人很难直接为安徽定位,因为它非南非北,亦南亦北。从安徽内部看,对于南北区域的认定,以两条重要的河流为界线——长江与淮河,把安徽省分成了三个部分:
淮河以北的地区,为“皖北”,主要包括亳州、阜阳、宿州、淮北、蚌埠、淮南等市;长江以南的地区,为“皖南”,包括宣城、黄山、池州,以及铜陵、马鞍山、芜湖的部分地区;淮河与长江中间,为“皖中”,主要包括省会合肥、六安、滁州、安庆,以及芜湖、马鞍山的部分地区。
皖北、皖中、皖南,三块地方,所代表的不只是区域方位,更是安徽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文化习俗。
图 | 地图帝
两条河,划出了“三个”安徽。
两千多年前,面对不怀好意的楚国人,晏婴说了一句著名的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隔着一条淮河,南北差异之巨大,古来已成共识。
近代地理学将秦岭-淮河一线,作为中国的南北分界线。这条线同时具有多重意义:它还是800毫米等降水量线、1月份0℃等温线、温带季风气候与亚热带季风气候分界线、旱地农业与水田农业分界线、水稻生产与小麦生产分界线,等等……
当淮河从安徽穿过时,也在它的南北两边,分隔出了各异的风景。从北到南,不同的水土上,孕育了迥异的自然条件、地理风貌、农业生产以及生活习俗,也让安徽看着实在不像同一个省。
淮河以北的“皖北”,可以说是典型的北方。
在广阔的淮北平原上,多得是古代王侯将相的故里,与中原腹地常相往来。在这里长大的皖北人,以农业生产为主,勤劳质朴,尊礼守义,而且自古有习武之风,性情直爽。皖北人在生活中发展出的民间艺术形式,如泗州戏、凤阳花鼓、淮北梆子等等,也都散发出粗犷直率的北方民风。
历史上,淮河水旱灾害频繁,曾给这里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苦难。因为这一层背景,提起安徽与淮河,很多人就会想起皖北人民冲破苦难、追求幸福的形象。富有传奇色彩的小岗村就位于皖北的凤阳县,当年在生活极困难时期,18位农民冒着极大风险,签下“生死状”,创造性地实行包产到户,为中国改革开放做出了历史性贡献。
平时“皖北”、“皖南”讲得多,至于“皖中”的叫法,可能很少会用到。皖中不仅地理上处于安徽的正中间,如今也是安徽的政治经济中心,省会合肥就位于皖中。
其实,皖中的合肥、安庆、六安都曾做过安徽的省会。清代时,安庆是安徽的政治文化中心,到清末失陷于太平天国之后,才北移至合肥,但是战争结束时,合肥也已经满目疮痍。直到抗战结束之前,合肥都是一个不起眼的城市,交通不便利,也没有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但是,因为位于安徽正中心,合肥还是因为其战略意义而得到了重视。
建国后,合肥作为安徽省会,在很长时间里对全省的带动作用并不够大。反而是江苏省会南京形成了强大的引力,并深刻影响了芜湖、马鞍山、滁州等城市的发展。时至今日,网络上还会有人将南京戏称为“徽京”。
进入本世纪,借助“中部崛起”计划,合肥大幅提高了工业经济的水平,随着铁路交通条件的改善,成为省内外资源的集散中心。近年来,合肥各项经济指标在省会城市中排名靠前,先后超越南昌、昆明、福州、西安,去年的GDP跻于全国省会城市前十。
今天的合肥,被冠以“霸都”的名号——在外人看来,合肥近些年的发展势头很霸气,但是也有安徽人抱怨合肥在吸引资源时太霸道。合肥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省会,但是或许因为在历史和文化认同上的欠缺,注定其城市形象的建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放到历史中看,如果说皖中作为安徽的“中心”,那已经是很晚近的事情了。若从文化底蕴和历史积淀上看,位于长江以南的皖南,不仅对安徽影响深远,对于整个中国文化,都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淮河在地理上对安徽有着特殊的意义,而长江,对于整个中国来说,更是一条文化意义非凡的河。
“永嘉之后,衣冠避难多萃江左,艺文儒术斯之为盛。”从晋代“衣冠南渡”开始,河洛地带的许多名士大族南渡长江,来到皖南一带侨居,开文化昌盛之风。宣州山水之地,鱼米之乡,文化世家枝繁叶茂,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连一座小小的敬亭山,都有一代代的诗人不断赶过来为它作诗,宣城出产的宣纸、宣笔、徽墨,更是出口天下,无人不知。
南宋以后,宣州的地位逐渐衰落,徽州又赶了上来。比起宣州,徽州当地多山,本来是个闭塞贫瘠的地方,但是因为走出了徽商而闻名于世。明清时期的徽州,文教勃兴,商贸繁荣,徽商常年在外面闯荡,回乡又斥资兴建了许多徽派建筑,时至今日,那些白墙灰瓦、梯田古桥,仍掩映在白云炊烟里,已成为许多中国人的精神原乡。
尽管古徽州之名早已不存,但今天安徽对外的文化宣传,仍以徽州形象为最大的名片,甚至前些年在全国范围内兴起了一阵关于恢复徽州之名的讨论。徽州,从人们的情结,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尽管,徽州远非安徽的全部。
在地理上,皖北自然属于北方。在文化上,皖南无疑属于南方。介于南北之间的皖中,则像是一个过渡区。
三块截然不同的水土,有各自的区域认同和文化归属感,俨然形成了三个安徽。或许,“割裂”才是安徽最真实的样子。因为,在历史上的很长时间里,安徽都不是一个独立的行政区。
安徽省建制,始于康熙六年(1667年)。“安徽”之名,取自当时经济与文化最发达的两个地方:安庆府和徽州府。在安徽建省之前,安徽曾与江苏同属江南省,在明代时则属南直隶。若再往前追溯,安徽不仅不属同一个行政区管辖,还常常是各方势力激烈对抗的前沿:宋金对峙、五代割据、安史之乱、淝水之战、楚汉争霸……但逢乱世,安徽地区永远是分裂对立的背景板,在漫长的历史中,这个地方本就不被当作一个整体,即便到了大一统时期,也会依据地理条件划分,分别设立行政区管理。
安徽,没有安徽话。这里没有共通的方言,淮北的人听不懂淮南的人说话,是很正常的事。
在方言上,皖北人主要讲中原官话,与普通话较为接近,听起来跟河南、山东很像,外人也容易听得懂。过了淮河往南,安徽方言就开始渐渐难懂起来。
皖中地区以江淮官话为主,但是又跟江苏南京、镇江、扬州的淮语有所差异,讲话抑扬顿挫,是北方的腔,又因为含有入声,有南方的调。此外,西南地区部分市县还讲赣语。
到了长江以南,由于复杂的地理因素和文化的交流碰撞,也让皖南成了中国东南地区方言状况最为多元、最复杂的地区之一。马鞍山、芜湖、宣城等地讲吴语,除部分地区是吴语太湖片,其余都属吴语宣州片。新安江流域讲徽语,徽语内部又有很大差异,不过讲吴语和徽语的居民都属吴越民系。此外,在皖南山区各地,还分布着随各地移民而来的各类客籍方言……
安徽没有统一的安徽话,也没有严格的安徽菜。
尽管“徽菜”位列八大菜系,但严格来说,那是徽州的菜,如果说它可以完全代表安徽,肯定有人不同意。
为了反映全面,烹饪界曾将安徽菜被分成了皖南、沿江和沿淮三大风味,再后来,又细分成了皖南菜、皖江菜、皖北菜、合肥菜、淮南菜五大流派,尽管勉强可以合称为“安徽菜”,但是皖北、皖中、皖南之间的饮食习惯依旧差异很大。
皖南吃的是传统徽菜,擅长烧炖、重油,重色,重火功,招牌菜有臭鳜鱼、火腿炖甲鱼、黄山炖鸽、虎皮毛豆腐等,与皖北的牛肉汤、地锅鸡显然不是同一个画风。
皖北菜的主要特点是咸鲜微辣、酥脆醇厚,擅长烧、炸、焖、熘,善用香菜、辣椒、香料配色佐味增香。
皖中地区的菜,基本上是淮扬菜,或是淮扬菜的变种,讲究刀工,做法精细,注重原料鲜活,口味平和,清鲜偏甜。
方言系统不同,吃饭习惯不同,要让来自皖北、皖中、皖南的三个人坐在同一个桌上谈事,真是太难了。
安徽的很多情况,其实和邻居江苏很像。
自从乾隆年间,地盘和实力过大的江南省被从中间竖切一刀,东边置江苏省、西边置安徽省以来,虽几经反复周折,但这种格局还是被逐步确定下来,直到今天。
一种不太合理的划分,让不同的地理和文化单元处于同一个屋檐下,虽然几百年过去了,但是从北到南的差异,似乎仍然难以调和。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一定要将差异调和呢?三个安徽,难道不好吗?
历史有时候会以一种近似玩笑的方式,安排下近乎命中注定的道路。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也是恰恰如此,我们才有机会看到这片土地的精彩之处。
三个安徽,或许可以让我们从三个侧面,去看待不同的中国。
在皖北,我们看见传统的乡土中国,悠久的历史渊源、丰厚的文化积淀,孕育了淳朴友善的礼仪风尚、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哪怕在最深重的苦难里,人们也依然坚定地对命运相搏,从不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大胆追求。
在皖南,我们看到文教的中国、商贸的中国,“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在风物繁华之地、舟车辏集之乡、衣冠文物之域,那些优雅旷达的人,那些万里奔波的人,都在寻找着经世致用的道路,也为后人创造了经久不息的文化乡愁。
在皖中,我们看到近现代的发展中国,条件差又如何?底子薄又如何?只要专心建设,一样可以飞速发展、后来居上,写下新的历史,成为新的高地。
我们喜欢这样的安徽,正如我们喜欢这样的中国。
安徽或许并不光鲜,也不耀眼,它总是显得很深沉,在默默的絮语中,让我们看到昨天、今天和明天,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可以重新赋予我们爱悯与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