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注定要吃苦，区别就在于是自愿吃苦还是被动吃苦。被动吃苦常常表现于追求外在轻松与自由，不愿约束自己。任何自我训练（接受训练也算）都是自愿吃苦。不吃自己给自己的苦，那就得吃别人强加给你的苦。人的确是共苦容易，同甘难。所以大家在一起就别扯什么“将来我们发达了……”之类的了。面对不平，你只需怜恤、助人就够了。在信念中，只需忠诚、快乐就够了。眼泪和欢笑已经足够，怒火和武器带来的只是绝望。反抗、对立、攻击、愤怒、刻薄……其实都没有问题，只是不要爱上这类姿态。一旦爱上并习惯了，你就不再动脑子。也许只有自我否定是正当的。没有自我否定的成分，无论取怎样的姿态，都没有意义。正义的前提是不要自我感动，讽刺的前提是能够自我调侃。那么多美好的情感以愤怒的方式表达，崇高的信念以捍卫的姿态彰显，所以说，既无美好也不崇高。正义的特征总是犹豫不决，害怕伤及无辜。雷厉风行、义无反顾不是正义的目的，最多是不得已的手段。尤其是正义的执行者要明白其间的这份重量，否则就会滑向邪恶。邪恶往往就是不假思索地激情泛滥。就精神氛围而言，目前中国式的兴奋停留在物质抱负阶段、理念抗议阶段。激动而不自由，愤怒而不欢乐，堕落是挣扎而非享受，奋斗为获取不为满足。干涩缺少滋润，强硬少见柔弱。没有和平，没有余地，没有幽默，没有真的狂喜。没有精神向度。总之不算是艺术创造的好时光。被战斗所激发的能量是可疑的，实际上它不孕育任何新东西。需要的是分娩，而不是抢夺孩子。别做受虐狂，哪怕一点那样的意思都别有，但也不要试图拯救任何人。立场是一件可疑之事，往往出于自我辩护，是与具有共同处境的人的一种相互声援。也是某种不假思索，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取消矛盾和焦虑，进而成就一种可把握的教条原则。鲜明的立场有可能是极端主义的自我表达。难道你就不能什么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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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爱干的事就是炮制偶像，然后剥下他的面具。在这里无论热爱或恨意都是其脆弱心理的投射。其间并无真正的理解、欣赏和共鸣，也不涉及正义（担待、宽容、刚直不阿）。组织、集体氛围是取消智力的。其中的个人总是那么聪明，通情达理，一旦为所在的组织辩护、陶醉于集体共识，就变得那么生硬，以至于面目全非。沟通往往不是为了达成一致，而是重申，虽然不一致但我们是一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这么脆弱，需要一遍遍地重申或者强调：“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的关系不变。”越是亲密的关系就越是需要不断强调，因为亲密是脆弱本身。要认真，也要虚度，要专注，勿涣散。不要忽而轻浮，忽而在乎，忽而分心，忽而一根筋地非要成功不可。接受我的现实，但不接受世界的现实。接受就是解放，不接受是希望所在。我喜欢的格言。关于写作：不怕慢就怕站。关于生活：自助者天助。关于存在：他人是甘泉。关于超越：跌到高处。不是有意的，完全是阴差阳错地陷入了孤独。这很好，真的很好，因为事情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如此才可能与陌生之物交往。人是焦虑性动物，精神指向未来，没有计划、筹划是不行的。区别也许在于，你是在一个计划之中，还是计划在你之中？换句话说，你是被迫适应一个计划，还是打算自我塑造成形？外在的江河流淌和内里的血液循环皆不舍昼夜，你倾听的是哪种声音？在这个时代，隐逸者尤为可贵，但有一个前提，就是虽隐逸但不孤愤。专注于工作和思考，只是无暇顾及现世虚荣。如果没有这样一些人或者这样一种存在，整个社会的精神实体将被蛀空，呈现出某种蜂窝泡沫状。孤立、僵化的想象和幼稚的野心相伴便进入了死地。克服之道是前往完全的陌生，由于冒险会激起真实的专注，以及对协作的需要。后一点可以对治极端的个人主义造成的狭隘、排他。没有家庭温暖的人混得再好也是孤魂野鬼，对此应该有人负责。但愿他的余生有一场深沉的爱情和来自对方的真切关怀。使命不是自己谋求的，是被赋予的。接受使命的人往往很被动，并不情愿。但他的确已经准备好了。这是区别所在。而孜孜以求者焦虑的不过是机遇。功利之徒四方游走不过是因为机会难得，这和使命无关。有时候使命并不起眼，比如照顾好一个孩子。死不足惜，的确不是什么大事，除了我们自己不堪接受外，亲朋好友自然也会为之惋惜。因为你是他们的一部分，你就是他们。但的确无足轻重，甚至也一无是处。生命（所有的生命）只是无限宇宙中的一声遥远之极依稀莫辨的呻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我们不甘于此。认真做事，但要允许异质因素的介入，无论这是来自上帝的灵感还是凡夫的谬错。这是一回事。对自己刻薄的人往往会刻薄别人，因为他觉得有这资格。如此一来，他对自己的刻薄就毫无价值了。人类的精神历史即是价值的历史，的确需要擎天巨擘支撑起绝对高度，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被杂物甚至垃圾填充其间。后者抬高了地面，削减整体空间。天才不断地释放空间，平庸者不断钻营，因此之故，历史既虚无又生动。
本文选摘自《五万言》，韩东 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03
▍内容简介
《五万言》是一本丰富而充满智慧的书，也是韩东的首部言论集。所谈及的内容从诗歌、小说、电影的创作，到关乎人生、社会、哲学的思考，到对艺术、命运、时代的反思，无不透露着作者对这个世界的深刻理解和爱。
▍作者简介
韩东，当代汉语文学重要的诗人、作家，“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新状态小说”的代表之一。著有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集四十余种。导演电影一部、舞台剧一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