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五位作家笔下的过年

今年上海的过旧年,比去年热闹。

文字上和口头上的称呼,往往有些不同:或者谓之“废历”,轻之也;或者谓之“古历”,爱之也。但对于这“历”的待遇是一样的:结账,祀神,祭祖,放鞭炮,打马将,拜年,“恭喜发财”!

虽过年而不停刊的报章上,也已经有了感慨;但是,感慨而已,到底胜不过事实。有些英雄的作家,也曾经叫人终年奋发,悲愤,纪念。但是,叫而已矣,到底也胜不过事实。中国的可哀的纪念太多了,这照例至少应该沉默;可喜的纪念也不算少,然而又怕有“反动分子乘机捣乱”,所以大家的高兴也不能发扬。几经防遏,几经淘汰,什么佳节都被绞死,于是就觉得只有这仅存残喘的“废历”或“古历”还是自家的东西,更加可爱了。那就格外的庆贺——这是不能以“封建的余意”一句话,轻轻了事的。

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

——鲁迅《过年》

除夕夜家家灯火通宵,不许间断,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都要守岁。

正月初一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男人们午前到亲戚家、朋友家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城内城外许多寺院举办庙会,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

——老舍《北京的春节》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乡下人说的话,北平人称饺子为“煮饽饽”。城里人也把煮饽饽当做好东西,除了除夕宵夜不可少的一顿之外,从初一至少到初三,顿顿煮饽饽,直把人吃得头昏脑涨。

这种疲劳填充的方法颇有道理,可以使你长期的不敢再对煮饽饽妄动食指,直等到你淡忘之后明年再说。除夕宵夜的那一顿,还有考究,其中一只要放进一块银币,谁吃到那一只主交好运。家里有老祖母的,年年是她老人家幸运的一口咬到。谁都知道其中作了手脚,谁都心里有数。

——梁实秋《北平年景》

我是个极端摩登的人。没有人可以说我守旧。换句话说,我的观点很科学化,很逻辑化。就是这点科学的骄傲,使我在过新年时大失所望。每人都假装着庆祝,一点没有真感情。

我并不要旧历新年,但旧历新年自己来了。那天是阳历二月四号……

一时鞭炮声音四起,一阵阵的乒乓声,像向我的意识深处进攻。

我不能不抵抗,掏出一块洋钱给我的仆人说:

“阿秦,你拿一块钱去买几门天地炮,几串鞭炮。越大越响越好。”

在一片乒乓声中,我坐下来吃年夜饭,我不自觉的感觉到很愉快。

——林语堂《去庆祝旧历元旦》

祝福的风俗,因了鲁迅的小说而为世所知,可是具体的情形外地不大明了,这回齐公说鸡汤面才算说明了一个大概。据《清嘉录》说这在苏州只称过年,云答一岁之安,亦名谢年,据云择日悬神轴,供佛马,具牲醴糕果之属,以祭百神,神前开炉炽炭,锣鼓敲动,街巷相闻。蔡云《吴》云:

三牲三果赛神虔

不说赛神说过年

一样过年分早晚

声声听取霸王鞭

绍兴祝福情形与诗中所说大致相同,但其细节又与《清嘉录》不一样。大抵在祭灶与除夕中间选择一天,于午前一二时顷举行,香烛银锭炮仗之外,神马题曰南朝众圣,设三茶六酒,豆腐盐盘,厨刀一把,三牲为鸡、鹅、猪肉,别有活鲤鱼一条,眼上贴红纸,悬于桌边,祭后纵去,并无糕果,亦不烧炭敲锣鼓。元旦接神大旨相同,但没有那么郑重,或者如《清嘉录》所说,年底的是报谢,年初的是求福,乡下却混杂了,称曰祝福,元旦则似乎只是拜年,所以不大看重了也未可知。那种夜半起来祭神的行事极是少见,在一般住户差不多只有祝福这一回(商家祭财神等或有例外),可以想见这祭祀在旧时的意义的重大了。

——周作人《祝福与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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