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乡村记忆:栖霞招远莱阳莱西交界地带的过年讲究

“孩子盼过年,大人怕过年。”这是多年前流行的一句话。

旧时候的年关,对贫穷人家和年老者来说比较“难过”,因为过年不仅需要花钱,也意味着又老了一岁,总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但时过境迁,如今生活条件改善了,关于“年”的记忆也越来越美好了。

笔者这一代人算是幸运,小时候有过年的乐趣,年老之后又没有过去那种担忧,因此有心情整理记忆,回顾一下以往过年的经历。

从我记事起,最盼望的就是过年。过年有新衣裳穿,有好吃的,能放爆竹。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过年,除了祭天祭祖鞭炮齐鸣,响彻云霄,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打着灯笼拜年那个热闹场面。

过年,我们栖霞西南部乡村人历来指的是大年三十。周围数十里的村庄虽然分别属于栖霞、招远、莱阳、莱西四个县市,但风俗都大致相同。

过年的流程,通常是从封门(贴门对,即春联)开始,时间一般在腊月二十八九。封门的含义主要是“封”,就是一切经济来往告一段落,讨债者不能上门,这是礼节。借用他人的东西,哪管往后还要用,一律归还,这是规矩。即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封门之后,腊月二十九日或大年三十(根据月份的大小,有些年份腊月只有二十九天)上午家家户户请(挂)祖谱(也叫祖子、祖纸),摆放供品。午饭酒席特讲究,力求丰盛,因为这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团圆饭。(地域不同,有的地方指团圆饭是午夜饭,其实大年夜重点祭天祭祖,没有时间吃喝)。

午饭过后,家里的妇女们就开始包餶飵(饺子)。餶飵包晚上、五更和初一早三顿。三顿餶飵肉馅禁忌驴马肉等,寓意是忌讳后代驴脾气。五更餶飵重点用于祭天祭祖,个头小,元宝形状。初一早馅包有钱(硬币)豆腐糖枣等,预示新一年的兆头。

男人们过年这天比较忙,一切都是为祭天祭祖而忙碌。下午缠绕吊对(马鞭子),即把粗壮的谷秸秆去掉叶子,在上方黏贴上剪裁好的纸马鞭子。傍晚插满所有屋门和房檐(往年茅草房檐,便利插),备回家过年的先祖用。

此外,还要用纸座子打印备足过年多天祭天祭祖的烧钱纸,叫“打纸”,为已故先人多送钱财。门口横放一根桃木棍,以备先祖拴马和拦住钱财不外流以及辟邪消灾。门口和院子内撒满谷秸秆草,为先祖备好马匹草料。到水井打水,填满水缸,保证送神前家中用水。在门口粪堆上烖上一捆谷秸秆草,上面插上马鞭子,名曰“栽谷”。初一早“割谷”,就是割下燃烧,期盼新的一年五谷丰登。大年夜,若好天气,无风,就是收吊对,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俗语说:“朝看东南,夜看西北”。傍晚若西北方乌黑,初一早若东南方红霞漫天,这就是一年的好兆头。

大年傍晚,大人领着孩子们(男士)拿着马鞭子和香纸到祖坟磕头祭奠,把马鞭子按坟墓埋葬人数每人一支,一一插在每一个坟头,请先祖骑马回家过年。这是栖霞招远莱阳莱西交界处的风俗,也是对已故先辈的怀念和敬重方式的地域文化。

晚饭鸣放鞭炮,入夜正式过年开始。到此禁忌大声喧哗,随意走动,泼水扫地,不动针线,不能直呼孩子的名字,以防冲撞回家过年的神灵,不吉利。

退回五六十年前,农村没有钟表计时,更没有当今的电视,饭后为防惊动神灵熄灭灯火,放关门爆竹入睡,迎接五更过年。

半夜后(看星辰),先在炕间(卧室)放开门爆竹(小鞭炮),意思是让回家过年的神灵事前躲避,方可开门。点亮所有角落的灯或蜡烛,即灯火通明,张灯结彩过大年。长辈首先在祖谱前工工整整上香,点燃供桌两边的对斤蜡烛。在供桌两边摆放圣虫和大枣饽饽,填酒洒地浇点,年夜的仪式就开始了。至此,从上第一炷香开始,直到初二送神,务必连续不断,指的就是香火不断,后继有人。送神后,到正月十五每日要保持三餐上香和饭前浆水浇点,以示对前辈和神灵的敬重。

五更祭天祭祖的餶飵熟了,家族长辈领着男丁端着上供的圈盘,带着祭品和香纸鞭炮到天地棚发纸祭天祭地。祭品丰盛,有猪头、鸡、鱼、枣饽饽等。有钱人家还给上天奉送上人头高的俗称大“料香”。这就是说的后人家族兴旺是前人“烧了高香”。发纸燃放的鞭炮脆响亮且连续不断头还时间长,就是家兴人旺。当年一个村或几十户在宽敞的地方搭建天地棚,集中祭天。这就是过年的焦点。

我从小受此熏陶,如今虽然上了岁数,但过年时还是坚持一丝不苟,按以传统习俗办理,从不简略。做马鞭子,贴光明钱,面缸内放神虫,锅里放面猪头,水缸里放钱币,窗台上放面岁等等。需上供的天地神位、祖谱、灶王爷、财神、门神等一个不缺的供奉。上香填酒守护祖谱,大多一个晚上不睡觉。从小伙伴们说我是一个过年的迷。我的回答是“过年就是过年,一年就是这么一天,若不还叫过年!”

言归正传。发纸后,大人给孩子压岁钱,晚辈给长辈问好磕头。拜年开始,这是过年的重头戏。

老辈磕头的规矩是,先在祖谱前上香,在供桌前洒酒浇点,然后双手合拢作揖跪地磕头。先给先祖磕头三个,再按辈分一一给长辈(含哥嫂)磕头一个。每次磕头前务必要先作揖。自家的叩拜结束后,就开始出门拜年。

那个年代,最隆重的是打着灯笼拜年,回想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年味。

我家那时候街门朝北,大门里是过道,过年时,过道里都挂着用红纸扎的五角星红灯笼。开门爆竹一放,我就点燃灯笼里边的大红蜡烛并拉开家里所有的灯。此时此刻,屋里屋外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一派过年的喜庆气氛。

当时跟着长辈出去拜年时,我的叔伯大舅给我做了一个高约40公分铁丝小巧玲珑的小灯笼,大小如保险灯(马灯)相似。里边点燃一支小蜡烛,外部灯罩糊一层洁白的纸,特别神奇。我提着小灯笼踏着冰雪,走在最前面照着路。到了要去拜年的人家门口我就退后,因为小孩子不知道称呼什么。

拜年时胶东乡村的大街小巷,人来人往,一帮帮、一簇簇,打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相互寒暄问好。再看长袍马褂礼帽,全都是一色的新装。这可真是“栾家店的宗谱一茬新”。再者,“大年五更借大褂,谁家不用”。就是说,这大过年的,都愿意穿上新衣服图个吉利,每一个人都喜欢把粉往脸上抹,那还能在这个时候把大褂借给别人用呢!那些年,我上身穿着崭新的小棉袍子,下身穿着母亲用织布机机头布剪下来的布头做的啰嗦裤子,提着小小的红灯笼,灯映红了小脸蛋,显得更加俊俏,品尝到了过年的原滋原味。

我们家族门户大,我爷爷弟兄七人,近支系的户数大概能占到全村(大花园村,隋姓聚居地)的一半。每次拜年从午夜两三点钟开始,都要拜到天亮。

拜年的顺序从自家开始,按支系远近逐家拜。拜年路上不能大声说话,每到一家,先大步跨过拦马桩,从门口小心翼翼地踩着“吱嘎吱嘎”作响的秸秆秧草,然后把灯笼挂在院子里,再进屋问好。在近支系的人家,领头的人家会先在祖谱前上香浇点,然后一一给长辈磕头。我们小辈分的排在最后,在大人的指点下磕头。先给爷爷奶奶辈磕头,再给父辈,最后给兄长和嫂子磕头。磕头同辈的顺次从大的开始,先男后女。我们这里,父辈称谓伯父伯母。自家父辈称大伯二伯三伯等,伯母为大妈二妈三妈等。此外远支系一律称大伯,大母,常了称“大”,如“大”“二大”“三大”“四大”等;叔父辈,为大叔,二叔,三叔,大婶,二婶,三婶子……。

我们这些晚辈的要磕头的最多,只要比我们大的都需要磕头。磕完了头,大人们就往我们的布袋里塞上几块“青果糖”(椭圆形状,有红绿黄色花纹,没有糖纸包裹)和一把花生果以及油炸的面果子等。小伙伴们也乐此不疲。

与此同时,大人们会喝上一盅主人家倒的酒,吃上一点冻等菜,然后拜别离开,以便人家在迎接其他客人。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小哥再跟几位叔伯弟兄就结伙独自出门拜年。再后来,我们还加入了同辈的拜年行列。记得当初我们自家同辈的达三十多人,我们这些岁数小的,跟在后头,往往连给拜年磕头的长辈的面都见不到,只在院子里跟着前头的磕头,也算是登门拜年。

拜年,女性不出门拜,只有当年的新媳妇由小姑子或嫂子及弟媳领着出门磕头拜年。新媳妇拜年,一是熟悉家门,二是被拜的家庭商定请新媳妇的日子。门户大的除了初三四五六媳妇回娘家的日子,从初一中午开始,一天三顿,大多安排到十六日后还在继续。

天亮了,拜年的人少了。此时,那些上了岁数、五更在家中等待晚辈上门拜年而不能外出的,会趁空出门拜几家长辈。另外其他五更没有上门拜年的,过后几天一见面就要问个好就代替登门拜年了。

拜年之后,就是初一早饭。这顿饭力求一个“早”字,祈求吉祥如意,因这是一年的开端。饭后重要的是家家请“喜神”。就是按新的一年灶母头(灶王爷)注明的当年喜神方位,将家中牲口脖子上系上红布,主人牵着出门朝喜神方位转上一圈回家就算是请回喜神了。

“初一初二拜姑姑,初三初四拜丈母”。这是我们当地在正月其他时间的拜年习俗。初二晚上送神,初三早先请下祖谱,撤掉供品,扫除庭院里外马草和爆竹纸,迎接女婿闺女回家拜年。没有送神前,外甥不能踩着马草到姥娘家里,否则双方不吉利。朋友之间拜年在初六后,亲家之间相互拜年在十六或十八日,新媳妇娘家人借此接闺女回家住上几天。

拜年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是传统孝道文化的体现,同时也是联络感情、促进和谐的手段。家族之间,邻里之间,平日有点不愉快,其他时间不便,只要大年五更上门问个好拜个年,磕个头,一切都化解了。如今拜年不磕头了,但登门问好仍然延续。只是因为防疫需要,这两年才暂停了。等到生活恢复正常之后,相信拜年的场景就会重新呈现吧。

(本文作者:隋建国,1946年生人,籍贯栖霞大花园村,从教数十年,退休后致力于民俗文化收集和研究,著述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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