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乡事村人》(三) || 作者 杨进荣
上回说到刘大有被邻居张老汉请去当儿子婚事总管,婚亊终于办完了。办的圆满顺利。送走娘家人和姑舅,刘大有有点累,毕竟是病未全愈而上了年纪的人了。与张老汉们寒暄几句,便出了张家门,拐一个弯儿,就到了家中。老伴看他脸色不好,知道累了,急忙让大有上炕去休息。
后半夜的雷声,把酣睡中的刘大有惊醒了。圪塄愣的推磨雷带着闪电,好像要把上房顶子轰破、玻璃窗子划开。吓得孙子假期从城里抱回来的小哈巴狗,吱吱吱地叫嚷着,硬往划着的上房门缝里钻。紧雷急电后,倾盆的大雨哗哗地下起,坐在上房炕上,能清晰地感觉,雨不是在下,而好似有人在房顶上不停歇地倒,院子碗口样的出水口,积水无法全部通过,不一会儿,有出水口的土墙,被冲开了一个大豁豁。庄子后的山沟沟,洪水冲开堤坝,在庄后哗啦啦地涌流。
刘大有几次披上雨衣,拿起手电,要去巷口子上给窖放水,都被老伴强行拦住了:老鬼,你还以为你是当年?雨这么大,摔一跤,就给儿子把麻达惹下了。再说,被山水卷走……
刘大有忍住了,取来多日未动的烟锅,吧哒吧哒地抽起旱烟来。是啊,老伴说的没有错,老了,心慌气短腿肚子软,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如果是往年,他会把巷子里能关照到的窖水眼都挖开,在雨中,不停地上下巡查,给每家窖里都放点水,而现在……刘大有想着,有点伤感,岁月不饶人啊!这点事都做不了了。
第二天天刚亮,刘大有走出家门,雨后的山乡,天空碧蓝澄澈,万里无云。树木和壮稼,清新滴翠,庄子前的涝坝,水齐坝沿。久谪的蛤蟆,一夜之间,缓过了神,在涝坝及周边的坑坑洼洼里,叫喊不停。北方的山村,只有遇到此刻,才有江南的样子。虽然这种样子不是很多,但一年几回,就能让北方的生灵兴喜万分。
转到刘家嘴,刘大有碰见了去镇上跟集回来的王拴娃,两个人坐在路边上,边抽烟边聊。刘大有知道王拴娃这辈子十分不容易。老伴去逝早,一个人拉扯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好不容易熬到女儿成家,儿子结婚。谁料,苦藤结出的还是苦瓜,儿子两口在外打工,前年,儿子在回家途中突发心梗去逝,只有三十来岁,媳妇子一年后改嫁,留下五岁的孙子,他继续拉扯。
苦难深重的人,不说苦难。疾病严重的人,不呻吟叫唤。王拴娃就是这样的人。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刘大有看着王拴娃自行车后面捎的纸和馍馍,终于明白了:拴娃这是给儿子办三年纸去了。
他王爸,你这是?刘大有啜嘘地问道。噢,他刘爸,前两天媳妇子来电话,说要给儿子三年了,领孩子去坟头上烧张纸呢?你说这……王拴娃有点难过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他刘爸,你是咱们庄子上的大人,这个纸你看能烧不呀?王拴娃请教般地问刘大有。刘大有沉吟了半晌,狠吸了一口烟杆:既然人家媳妇子要烧,那就让人家烧,她给咱们王家留下根着呢。这事你就让人家做主闹去吧,咱们老了,随年轻人。刘大有规劝着给王拴娃这样说。对着呢,但是媳妇子说把你和他刘妈请上,当年听别人闲话,骂过你们两口子,现在想挺对不住你们老两口的,你骂他们,都是为了他们好好活人,把光阴鸾好……王拴娃说。都过去的事了,说它有啥用?我这个人啊,一辈子给人帮忙,天生的性格,改不了。前半夜想再不染杂事了,后半夜就变了。爱说爱管,知道咱是普通人,说不住,说了也没人听,但总想都让年轻人把人活好,把曰子过好!正常啊,人说我。谁让你多管闲事呢?刘大有感概地说。他刘爸,咱们人老祖辈都知根底,至少你家三代人我清楚。这才是大善,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不咱家侄子在省城混出名堂了?这不就你们家积的福。我有时到街上等接孙子,听人议论你们家风水好,那天赵老师,就是那个退休后走风水的赵老师说了一句话,把坐的些老汉说了个哑口无言,什么呀,你们咋没查刘家祖上三代,都是相当耿直,大嗓门,不私心,热心肠的厚道人。你见过哪个坏怂家出过优秀的子孙?王拴娃说。
两个老弟兄谝了半天,直到刘大有老伴在崖畔上喊他吃饭,他们才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向家里走去。
刚刚立秋,陇上的山野里便有了异样的天气,早晚寒凉,正午燥热。有时是雨,不大,淅淅沥沥几天不停。云,黑的不深,白的不洁,与山地的雾,撕扯在一起,远山近地,湿气和薄云随太阳光线而移动升腾。水露还没变成干露,在糜穗和谷穗上挂着,风来时,扑簌簌掉落一地。高粱和玉米的叶子发红变黄,缨子早已干裂。
清早,王拴娃就站在门口,托着孙子,等待几个亲戚和刘大有老两口子的到来。
儿子的两个舅舅舅母来了,几个女儿女婿来了,刘大有老两口来了。这个曰子不同于往日或者其他人家的事情,白发人给黑发人设堂烧纸,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悲切的事情。人们上献供香,各自无言。
吃过中午饭,太阳偏西,刘大有陪着王拴娃的一帮孩子向乱山方向走去。那儿有王拴娃的儿子,已埋葬三年了。王拴娃要去,被刘大有夫妇拦下了。天快黑时,刘大有夫妇隐隐约约地听到有时断时续的哭声,刘大有明白是咋回事,急忙跳下炕,穿上鞋,向大门外走去。寻着哭声,刘大有看见王拴娃跪在村头十字路口上,哭地悲恸欲绝。点燃的冥票,随晚风四处漂飞:大呀妈呀老伴儿呀,你们都走了,你看我活得恓惶不?儿子啊,三年了,大想你啊。老伴呀,你把儿子领走了,孙子我能拉大吗?天呀,你咋这么害我王拴娃呢?山神啊,我王拴娃没亏过人,命咋就这么苦呢……刘大有好说歹说,连拉带扯,把王拴娃撵起来了……
那一夜,刘大有听着窗外的风,忽啦啦,摇着庄前园子中的杨树林。想了很多,联系自己的一生,这么难的活人,不知竞竞为了什么?胡吃海喝的人算一生,东游西逛的人算一生,赌博喝酒的人算一生,溜尖耍滑的人算一生,诚实直爽的人也算一生,本分守业的人也算一生……无数的人走了,这个地方还在,这些地这些山这些沟还在,种的还是冬麦糜谷洋芋,只不过,这几年被高产的地膜玉米取代了很多。但谁又能经历所有而永远还活呢?没有的!
天亮,刘大有让老伴取来新衣裳,他让老伴也换装。老伴问穿新衣服去干啥?他说,待会把门窗锁了,钥匙留给拴娃,趁咱们攒劲,坐车去趟省城,顺便浪一下,再过几年就走不动了。老伴想孙子了,老两口一拍既合。
早上十点,有人看到张家塬的叉路口,刘大有两口子坐上班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