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晚年何以惶惶不可终日

曾国藩32岁时给自己立下规矩,每日必做14项“功课”,包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一本书没看完,不看其他书)、读史、谨言、作(写)字……等等,其中有一条“写日记”,用楷书将每日的过失(身过、心过、口过)都记下来,“终身不间断”。

曾国藩说到做到,真的就记了一辈子日记。许多人有记日记的习惯。季羡林认为“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他把“人前难以说出口的话”写进了日记里,晚年出版《清华园日记》时,他决定一句也不删,称自己“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让我们有幸读到了诸如“说实话,看女人打篮球……是在看大腿。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这样的性情之语——其实还有更出格的,我不好意思引录。

曾国藩显然不这样想,他写日记似乎就是为了做“圣人”。除了记事,更多的借事发感想,甚至称自己“卑鄙、下流、禽兽”,不怕诛心,只求诚实。他的日记不光自己看,还抄录给朋友传阅批注。日记成为这位清朝重臣“立德立功立言”的重要注脚。

曾国藩记自己的读书心得、待人处事的个人心得,平日行藏举止哪些不合圣人要求就自责自省。而从打败太平军,回任两江总督(中间补授大学士),直到去世之前,曾氏日记看不到丝毫定鼎江山的志满意得,相反充斥着“愧悔、惶恐”一类词语:

“余日衰老,而学无一成。应作之文甚多,总未能发奋为之,忝窃虚名,毫无实际,愧悔之至。”(乙巳五月)

日月如流,倏忽秋分。学业既一无所成,而德行不修,尤悔丛集。自顾竟无湔除改徙之时,忧愧曷已。(乙巳八月)

“到江宁任,又已两月余。应办之事,余未料理。悠悠忽忽,忝居高位,每日饱食酣眠,惭愧至矣:(庚午十二月)

在他去世的同治十一年(1872年),这种自咎自罪的心理愈发严重。当年正月29日的日记他称自己“不能溘先朝露,速归于尽,又不能振作精神,稍治应尽之职,苟安人间,惭悚何极”。

而第二天的日记,又说自己“精神散漫已久,凡遇应了结之事,久不能完;应收拾之件,久不能检;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所就,老大徒伤,不胜悚怕惭赧”。

不只是日记,家书也一样。在写给曾国荃的信中,满纸衰颓之气流露无遗:

“兄自患目疾,肝郁日甚。署中应治之事,无一能细心推求。居官,则为溺职之员;不仕,又无善退之法,恐日趋日下,徒为有识者所指摘耳。”

“精神亦极衰惫,会客坐谈,即已渴睡成寐,核稿时,亦或睡去,实属有玷此官。

“年老记性愈坏,精力益散,于文武贤否,官民利弊,全无体察。在疆吏中,最为懈弛,则又为之大愧。”

读上面这些文字,你如何想得到,同一个人,在不到40岁时,曾经给道光皇帝上书,写过一篇跟“恶毒攻击”差不多的痛陈时弊的奏章:

“……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讲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但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实际是也,有此四者,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见曾国藩应诏陈言疏)

小时候常听老人说一句话:“三岁定六十”,意谓人的“本性难移”。有“完人”之称的曾国藩以克己自律著称,但他并非“孺弱”之人。甚至到同治初年担任两江总督时,似乎还颇有一些“脾气”。

当时江西巡抚沈葆桢没有与他商量,就向皇上报告,停掉江西厘捐对曾国藩的军饷。江西位于两江总督辖地,当初又是他保荐的沈葆桢,曾国藩“大怒不可遏”,挥笔写信将沈氏痛骂了一顿。“其词于严正之中,深露愤激之气,与平日谦谦之度,殊不相符。”

痛骂沈葆祯,在曾国藩属于“偶尔露峥嵘”之举。有论者谓曾氏天赋本属刚毅一流,他的“谦谦之度”,靠的全是养气克制工夫。他与李鸿章、左宗棠都有心结,但谈到他们,总是称自己“十不及一”。与左宗棠、沈葆祯交恶,对于他们以德报怨,他“心中不能无芥蒂”,却嘱咐自己的儿子,年轻人不能“妄生意气”,对这件事有丝毫掺合的念头。克己如斯,谨慎若是,令人唏嘘。

曾国藩在内忧外患的乱世中成为有清一代“中兴名臣”。平大平军后,“剿捻”,处理天津教案,为左宗棠西征筹饷,日理万机,年近六旬的他右目失明,病体难支,固然有日薄西山、来日无多的垂暮之悲,但“稍有怠安,负疚滋重”,这种内心的惶恐,与其说缘于身疾,不如说因为心病。在异族政权中身居高位、夜长梦多的不安,一片孤忠、不被体察的担心,对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恐惧,内心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可想而知,真可谓“莫道艰难唯一死,道山归去释君疑”。

“英雄气短,美人迟暮”。曾国藩像一面镜子,照出人们常说的这八个字,它迥然不同于“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另一种人生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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