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父亲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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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村庄,
是生死共居的村庄。
土地里的麦子一望无际,被田埂和小路隔成一片一片,又被风连在一起。散落在麦场里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土堆,里边住着已经离开的祖先。
有时候刚下了大雪,大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空气里除了风声,一片寂静,大雪下面,活着的麦子卯着来年开春疯长结穗的力气,死去的祖先多了一顶帽子,像是生命的留白。
父亲跟我说过他们的故事。村子是个陈姓的村子,后来一场瘟疫赶跑了活着的人,留下空空村子和田地,祖先们逃难至此,便在此留了下来,至今,村子还是以“陈”为名,只不过村子里大大小小十几个姓,唯独没有了陈。家里的家谱遗失了,我的父亲也不知道祖先是多久之前定居在此,父亲说,村子是祖先的村子,自己生在村子,长在村子,后来离开村子,最后死的时候还是要回到村子。
父亲离开村子是在三十年前离开村子的。那时母亲刚因为家里穷从高中退学,与父亲刚刚相识,还没有我的姐姐,更没有我。母亲口中的当时的父亲是寒酸的,经常穿着棉花外露的棉袄拉着架子车去几十里外的市里进货,再拉到县城里倒卖。每次父亲走到村口,村口晒着太阳的三五个老太太就说孩子肯吃苦,好好干,将来到城里住。母亲经过村口的时候,坐在村口消磨时间的妇女就会说,你家那口子又去赚钱去了,赚到钱,就把你娶进门。母亲是害羞的,打那走过几次后,便远远地绕路走了。几十年后,母亲脸上还是有点红,跟我说,自己十几岁会用马,二十几岁会开拖拉机,不怕蛇,不怕夜路,就怕村口妇女没羞没臊的话。
离开村子后,父亲每年在村子里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原先我和母亲在家,每周还能回家几天,后来母亲带着我一起到了市里,家里的老房子便没人住了,院墙倒了,院子里长满了草。父亲在村子里待的时间一年掰着指头就能数过来。四叔家新添了个孩子,二伯家的姑娘要出嫁,村东头那个经常把我口袋里塞满糖的父亲的小学同学结婚,村南头住的二爷爷去世,爷爷的忌日……都是些红白应酬,父亲回去,我便也都跟着。
爷爷的忌日是我生日后两天,所以,每年的生日那几天,父亲便会领着我在村子里住几天。到了忌日那天,父亲和姑姑带着我,到爷爷的坟头前跪下,姑姑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对着那个锥形的土堆说,弟弟在外边做生意,做的不错,能吃上饭,您老别记挂,要恒也争气,没给家里惹过事添过麻烦……说完,父亲会让我给爷爷磕个头。我时常觉得,土堆下面埋的,不是死去的爷爷,而只是一个不放心子孙的老人。老人活在几方黄土里。黄土是几千年的黄土,黄土是养了老人子孙的黄土,黄土是埋了老人祖先的黄土。
奶奶走那一年,那几方黄土又被重新挖开。按照村里的规矩,老两口死了是要合葬的。父亲和姑姑一直很沉默,没有一丝一毫的哭声,有亲戚来了,还热情的招待,如果不是姑姑嘱咐我一直在灵前烧纸钱的话,我完全不知道即将下葬的老人,是他们的母亲。下葬当天,父亲捧着火盆,姑姑走在后面,我捧着五谷跟父亲走在一块。那个被我唤作爷爷,被父亲唤作父亲的土堆,连同周围几方等着开春的麦子被掘出一个方坑,四周铺上了柏树的叶子,等着一口棺材的下落。接下来就是撒五谷,合棺木,姑姑一直在念叨,说,终于忙完了,了了最后一件事。村里来帮忙的大人用绳子一点一点把写着万古流芳的棺材一点一点往下放,姑姑双腿一软,趴在了被掘出的黄土上,放声哭了出来,边哭便喊,娘啊,你不要我们了,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这是姑姑在整个葬礼上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眼泪落在黄土上,撕裂的声音穿过空气,越过天上的云朵和脚下的土地,直接穿透了我的心脏。
爷爷死的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哭,哭过之后就满世界地找爷爷,后来父亲跟我说村子里死去的祖先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个方式活在村子里。播种的时候,祖先就站在子孙的锄头上,看庄稼地哪块肥了,那块欠了。收成的时候,祖先就站在护田树的树梢上,看着今年地里的收成。农闲的时候就站在村口,听着村口的妇女说着村子里发生的故事。今天张栓家的牛被偷了,昨天刘柱家的麦秸垛被人点了,东头刘寡妇家里找了个女婿,西头老薛头的儿媳妇生了对龙凤胎……我想,姑姑哭的时候,祖先也是知道的。祖先不必说,只需静静地等着,等着曾经趴在黄土上哭的,曾经端着火盆的,曾经洒下五谷的子孙,年复一年地春耕秋种,最后走进汗水和泪水浇灌过的黄土。那个时候,他们便也成了祖先,也会站在子孙的锄头上,和麻雀一起站在护田树上,和曾经的祖先一起站在村口,听着妇女口中的村子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葬礼结束,父亲对我说,等我老了,你就在你爷爷奶奶旁边给我看个位置,我就在你爷爷奶奶旁边,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那个时候,我才十岁,父亲还不到四十。父亲生于此,长于此,没有活于此,最后终将死于此。父亲的根在村子里,就算老屋裂开了宽宽的一条缝,就算院子里尽是野草,就算自己去了海南新疆内蒙古,父亲的根都在村子里。早在爷爷去世时,就随着爷爷一起扎进了黄土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这几年村子变化很大,村子被冲开了一条大路,原来的青砖绿瓦变成了统一的“两层半”。除了尚存的几户破落的院落之外,再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我早已找不到小时候经常去买冰棍的小卖铺,更找不到夏天光着膀子在里面打牌的父亲。村口的妇女换了一批又一批,讨论的早已不是张拴家的牛和刘柱家的麦秸垛。讨论的是张磊又换了辆轿车,刘明考上了省城的铁饭碗。妇女是当年那群妇女的儿媳,张磊和刘明也是张栓和刘柱的儿子。村子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学生很多,我上大学那年,村子里考上了13个大学生,于是村口的妇女好像找到了新的话题,我年纪最小,于是有幸被她们口口相传地认识了,几年之后我走到村口也免不了被调侃一番,“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都开始戴眼镜了”。我自觉无功无名,每次都又害羞又惭愧,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一打过招呼,便恨不得掩面快步走过。几次之后,我便学了母亲,若是要去什么地方,宁可走远路也要绕过村口的那群妇女。
我又开始想,村子大概向来没什么变化,村口的那群妇女大概是从有了村子后就坐在了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子每年就发生那么多事,于是新鲜事在她们口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直到下一件新鲜事出现。不是这家娶了个媳妇就是那家死了个老人。就算村子曾经是青砖绿瓦,现在是二层半的楼房。可村子还是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只是按照自己的生命一成不变的运行着。二十几年前送走了我的父亲,十几年前也送走了我;二十几年前羞红了我母亲的脸,如今也开始羞红我的脸。
父亲有种执念,说村子变了,自己老了肯定回不去了。我劝慰他说,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每年还是会收一季麦子一季大豆,总会发生那么几件新鲜事,在村子里口口相传,然后被嚼烂,房子不是原来的房子,可是黄土依旧是原来的黄土,祖先依旧是原来的祖先。是啊,黄土是在我小时候就活了千年的黄土,祖先是在我小时候就已作古多年的祖先。黄土是我的黄土,祖先也是我的祖先。
周先生
周先生很懒,不会温驯地走进良夜
只想平静地等待戈多
我是周先生
一个很懒并且自知很懒的人
文字:周先生 排版:果胶
陌上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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