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芳亭

我叫谢天香,看到我的人都为我疯狂,但妈妈总说我是个美丽却又不幸的女人, 我有个听起来很风光的称号,上厅行首,其实说白了,上厅行首只不是妓女的头而已。在这一行,我已经做了两年了,这两年的风雨、辛酸是无法用言语说清的。
身为妓女,我知道自己是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爱情的。多少个冷清的月夜,我独坐弹琴,但是弦断谁来听?没有知音,没有认同,窗外,月光清冷。午夜梦醒之际,摊开信笺,写下一首哀怨的小诗,然而,灯下,却缺一个欣赏之人。
其实,作为一个青楼女子,我却看不上身边的这些男人。全城的人都说我高傲,因为我的接待准则中有一条:凡我认为哪个客人俗气,无论什么人一律不接待。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巨富商贾。
我看上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本城的王维翰。第一次看见王维翰是在汇渊阁,汇渊阁是我们当地有名的藏书楼,因年代久远,它的楹联已模糊不清,说是要找个有名的秀才重写一遍。
那天,汇渊阁人山人海,因为听说这位公子在本城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是晋代王羲之一派子孙,书法在这个城里享有盛名。城里的大户人家很多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我站在人群中,想见见这个久负盛名的人。忽然一阵骚乱,王维翰一袭白衣在大家的簇拥下来到了汇渊阁,第一眼看见他,我的心就怦怦乱跳。
后来他是怎么写的字,怎么离开,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他的笑,那种淡淡的清新的笑容此后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我生命中,迎来送往的人很多,为什么我就在这里记住了王维翰?或许是他儒雅吧,或许是他懂书法吧,或许,总之我自己也不明白。
但我知道王维翰不可能认识我,因为我只是一个烟花女子。我只能选择在低头间埋藏住所有的浅怨薄恨。
为什么我要沦陷风尘?为什么父母要这么早离我而去?天地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所,就让年华虚度吧!我心里对自己这么说。但是,王公子仍然在梦里对我微笑。
一日,县里的一个汪姓族长来找我,说他们县里有个亭子,是当地居民秋收时祭祀田祖先农、社会聚饮的地方。亭上本有个匾额,上有“秾芳亭”三字,相传是唐朝颜真卿所书,只可惜匾额失去已久,但也没有人敢写。
当地父老认为这亭若无匾额,徒有其名,只因从前是木匾,所以容易损坏,不如这次就立一块石碑,请当今书法名人写三个字,就可以名垂永久了。因为他们请的是王维翰,为了表示尊重,他们就想请我在会上相陪。
见我不说话。
汪族长又说:“姑娘,你一定要去,多少银子都可以,这毕竟是我们乡里一件大事。”
我看了他一眼,下定了决心:“我肯定会去,而且,这也是一件好事,银子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汪族长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的走了。
到了那一日,我特意精心打扮了起来,这让我看起来很美丽,一想到我心爱的人要来,我就紧张得发抖。
那一天,全乡的男女老少都到了。就像看社火一样。村民们吹箫打鼓,踢球放弹、勾栏傀儡、五花爨弄,诸般节目,尽行表演,还有很多王孙公子,特地携酒带着家妓仆人前来观看。等到所有节目完毕,大家才四散而去。只剩几个主事的父老,呆在亭子里等候王维翰。但是,王维翰却一直未来。
我忍不住偷偷问了问旁边的汪族长:“怎么王秀才还不来?”
汪族长说:“刚才有个小童来说王秀才被朋友留住了,要过一段时间才来。”
看着那个空空的石碑,心感觉痒痒的。“既然他没来,让我写几个字怎么样?”
“姑娘也会写字?”汪族长惊讶地问。
“不敢说会,就是粗学涂抹而已。请借我毛笔用用。等王秀才来了,再抹去也不迟。”
“俺们哪有毛笔,是王秀才自己带来的。”
我看了看瓦盒里的浓墨,不觉得动了挥洒的兴趣。忽然我想起袖里有一条软纱汗巾,便把汗巾团了团,拿到瓦盒边蘸了蘸墨,向碑石上一挥,聚精会神地写了“秾芳”二字,正要写“亭”字,就听见马挂鸾铃响,汪族长在旁边叫了一声:“那不是王秀才来了吗?”
我抬头一看,果然看见王维翰骑着白马而来,我的心没来由地跳了起来。王维翰从容跳下马,款款走到亭中来,气度逼人。他一下马,就看到了我写的字:秾芳。他看得那样专注……
我紧张地站在那里,天地间忽然安静下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用余光时时探视他。
他忽然问“这字是谁写的?”
他一说话,我更感到深深的胆怯与紧张,我实在害怕我会胆怯,我怕我的话令他小视,我怕他的高贵与我的粗陋距离太远。

旁边的汪族长忙说:“因为相公总是不来,这位小娘子就写了俩字。”

“是你之作?”他一怔。
  
天,有谁知道我此时的感觉,当他的目光和我的相遇时,一种被被欣赏的喜悦袭遍全身……
  
“这两个字气势非凡,有这样的高手在这里,何必要我动笔?怎么不写完呢?”
“妾不揣冒昧,闲着没事儿,在这里瞎写,涂鸦之作,不足为道。还请秀才见谅!”
“这两个字,真是颜筋柳骨,没有一笔不合书法,不用换了,就请姑娘写完了吧!”王维翰接着说。
父老们却不肯:“我们久仰秀才大名,你一定要妙笔一挥。”
我也不好意思:“我只是偶尔戏耍,怎么能当真啊?”
“要是抹去,真的很可惜,让我写,也未必写得这样妙绝。恐怕要难为父老的推举了,就让我续上一字吧!请问姑娘刚才用的什么?请借给我用用,不然若另换一管,锋端就不能相同了。”
“因为没笔,妾用的是汗巾蘸墨写的。”
“也好,借来一用吧!”
我赶紧把汗巾递过去,王秀才也在瓦盒里蘸了蘸墨,写了个“亭”字续上去。
父老中忽然有人说:“怎么两个人写的,却好像一个人写的呢?真是才子佳人啊!”
不知道王秀才有没有听到,反正我刚听完就觉得脸上发红,我偷偷看了看王秀才,才发现他的脸也红红的。
父老们一边叫石匠把三个字刻了起来,一边请王秀才做了首席。席间,王秀才和我品茗论诗,谈论书法,我忽然感到被尊重的感觉,我终于碰到了一个尊敬我的男人,只有他懂得我的字,只有他懂得欣赏一个妓女身体之外的美丽……
那一天,我们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一直到夕阳落下。父老们早已耐不住,走了。整个亭子里就剩我们两人,我真愿时光留驻。我真愿此刻就洗净铅华,布衣荆钗,和他一起过人间的生活。我不要出售自己的美色才艺,我只要一个人会心的回应。
什么是人间烟火?我想这就是吧!
最后,王维翰对我说:“今日与姑娘相谈,真有伯牙子期之感。我很喜欢姑娘。”王秀才忽然深情地望了我一眼。
我的心一下子怦怦直跳,然而一想起自己的身份,心忽然又变得冰冷:“王秀才,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只可惜,妾身只是一名烟花女子。自觉鄙陋,是无法配上公子的。”
他抓住我的手:“天香,以你的才华,难道你甘愿在妓院终老一生?”
“当然不愿意,但身不由己!”
“那你等着我!”王维翰说完这句话,就离去了。
我心里一颤,他说喜欢我,虽然别的人也说过,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这种话,有人说了,就像嫖客的程序,但维翰说了,就是纯洁的,美丽的。
我一个人坐在秾芳亭里,看夕阳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
那一日回去,我弹尽所有热爱的曲子,不为倾听,只为高山流水;我写尽所有的诗词,不为抒发,只为有情人的瞬间回眸。
  
此后的日子里,我天天在楼里等待,拒绝接客,为此妈妈打骂了我很多回。可是我坚持不松口,前半生我没得选择,但是后半生我不能错了。我天天孤坐阁楼,等候着我生命中的那个人来赎我。
几天来,要好的姐妹一直在替我打探消息,说王维翰最近经常替人写字,一向孤傲的王维翰变成了一个为银子而忙碌奔波的人。我听了后,心疼不已。
这两年来,我自己也存了一些银子,有一天,我给王维翰写了一封信。信里我告诉他我有些贴己,如果需要,可以到我这里取。
后来我收到他的回信,拆开信封,看见里面写了两个字:等我。两个字写得坚定有力,就如维翰这个人一样,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看了这两个字后,我就更坚定了不接客的决心。
又过了半个月,维翰来了,还是骑着那匹白马,我站在楼上,一看到王维翰的身影,眼泪就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他抬起来,向我笑了笑,那一刻,春暖花开。
今后的日子里,或许你们可以猜得到,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一天,一年,追随我一生的男人………
备注:
钜野有秾芳亭,邑人秋成报祭所也。一日乡耆谋立石其中,延士人王维翰书之。杂翰未至,有妓谢天香者,问云:"祀事已毕?何为迟留不饮?"
众曰:"俟维翰书石耳,谢遂以袖代笔,书秾芳二字,会维翰至,书亭字完之,父老遂命刻之石。王谢遂成夫妇。后维翰登进士,与天香偕老。
(《青泥莲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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