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中的牧牛姑娘
那一年的夏天,父亲从生产队牵回一头叫驴,好像是推磨用,让刚满六周岁的我放驴。我不知该去哪里放,就牵着驴在房前屋后壕边地头溜达。那驴欺我小,反倒拽着我到地里吃庄稼,我气得用鞭子使劲打,可驴却照吃不误,尾巴还一摆一摆的,好像是在享受我的挠痒痒。我又气又急,泪流不止。父亲见状,就又换了一头双眼瞎的骒驴。那驴有一头刚断奶的小驴崽儿,生产队留着。那驴崽儿经常大叫,它一叫,骒驴也叫,驴崽儿就顺着声音找来,贪婪地吸吮着骒驴的奶。生产队便把小驴崽儿给拴了起来。于是,每天上午我在南河沿放驴,就听见小驴崽儿在生产队的院里叫,骒驴在河边叫,一粗一细,此起彼伏。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骒驴的奶水经常往地上滴。我找不到好的放驴地方,驴就经常吃不饱。
于是,父亲就让我跟着“河(音读huó)子”一起放。河子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给生产队放牛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只知父母称“河”为“huó”。她是富农周宝义家的二女儿,方脸浓眉圆眼睛,和别的女孩一样扎着两条搭肩短辫。那时,地主富农家的儿子根本找不到对象,女儿稍好一些,但也很难。当时二十出头的人,就该谈婚论嫁了。生产队有一些老弱病残的牛驴得放牧,这样省草料。通常都是老弱病残傻的男人放牛,女孩是不干的。队里找不到人就让河子放,她家是富农成分,不敢不从。
河子也愿意和我一起放牧,我能多跑腿,她也有个说话的。河子的牧群牛多驴少,通常是十五六头。我们愿意放牛,因为牛老实。河子带我去较远的二道河、石佛山、芦草地、大坎子,以及一些无名的土沟里放牧。经常是我在牧群前边,她在后边。我们常采一些野菜,或者拾一些烧草,夏天拔蒿子,秋天拾苞米叶子等。那是个饥饿的年代,河子教我春天吃嫩草芽和羊奶子(野菜),夏天吃苘麻包里的种子,秋天吃黑莜莜什么的。
都说“女愁哭,男愁唱”。我不知道河子是因为愁,还是由于习惯,她经常唱歌。有时候她一首接一首地唱,把自己喜欢的所有歌曲都唱一遍,能唱好长时间。印象最深的是一年深秋,北风乍起,天气骤凉。我们在岛子地放牧,那是一片盐碱地,长着芦草等,西北大风吹得一米多深的芦草呈四十五度角起伏着,远看一片灰白苍茫。可谓是风吹草低现牛驴啊!只穿一件短褂子的我,冷得有些瑟瑟发抖。处于芦苇齐腰中的河子却在放声高唱:“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啊--啊…”“…秋风阵阵,湖水浩荡,洪湖啊,我的家乡…”她把旋律放慢了唱,好像是心不在焉的,好像唱的不是歌儿,而是她自己的内心,她那歌声的音调,很是令人苍凉伤感,在芦草地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隐忽现地飘向远方。我觉得歌声像一只小船,能把人带到一个很遥远的极为陌生的地方去。
突然的一天,河子家来了一个老光棍儿,母亲说是内蒙古包头的,来相亲。听说包头在遥远的大西北,有好几千里路,所以就不能走“相亲、定亲、结婚”的俗路,那男人要在河子家住两个晚上,然后就带她去包头成亲。四邻都摇头,可河子爹妈说女孩子大了,总得要嫁人啊。我心里有些堵得慌,去见河子,她倒挺快乐,告诉我以后就和她妹妹三子一起放牛。可我舍不得她,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就热泪盈眶的,她摸摸我的脑袋说,看你这傻孩子。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一天,听母亲说河子回来了。我去见她,她大变样了,有了两个孩子,还烫了头发。她看见我就说,哎呀,都长这么高了!然后就忙着与别人说话,不再理我了。我觉得她很陌生,不是以前的河子了。她这次回来是要把她妹妹三子也带去包头,她在包头帮助妹妹找到对象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河子——那位在秋风中唱歌的牧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