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反身录(05)中庸反身录
中庸
中庸,圣学之统宗,吾人尽性至命之指南也。学不尽性,学非其学;不顾諟天命,学无本原。尽性至命,与不学不虑之良,有一毫过不及,便非中;与愚夫愚妇之知能,有一毫异同,便非庸。不离日用平常,惟依本分而行;本分之内,不少愧歉,本分之外,不加毫末,此之谓中庸。
自尧舜以执中授受,人遂认为圣贤绝诣(精绝的造诣),非常人所可几;却不知常人一念妥贴处与尧舜同,即此便是中,能常常保此一念而不失,即此便是允执厥中。人心上过不去,即尧舜心上过不去者,然则中岂外于日用平常乎?惟其不外日用平常,方是天下达道。
天生吾人,厥有恒性,五德具足,万善咸备,目视而明,耳听而聪,口言而从,心思而睿,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随感辄应,不思不勉,自然而然。本无不率,其或方然而忽不然,有率有不率,情移境夺,习使然也。能慎其所习,而先立乎其大,不移不夺,动静云为,惟依良知良能,自无不善,即此便是率性。火然泉达,日充月著,即此便是尽性。斯全乎天之所以与我者,不负天之所命,而克副天心。
吾人一生,凡事皆小,性命为大;学问吃紧,全在念切性命。平日非不谈性说命,然多是随文解义,伴口度日,其实自有性命,而自己不知性,不重命,自私用智,自违天则,性遂不成性,而命靡常厥命。兴言及此,可为骨慄。诚知人生惟此大事,一意凝此,万虑俱寂,炯炯而常觉,空空而无适,知见泯而民彝物则,秩然矩度之中,毫不参一有我之私。成善斯成性,成性斯凝命矣,此之谓安身立命。
问:识性方能率性,若不先有以识之,虽欲率,何从率?曰:识得识是谁识,便知率是谁率。识得良知便是性,依良知而行,不昧良知,便是率性,便是道。知良知之在人,未尝须臾离,则知道原未尝须臾离,形虽有不睹不闻之时,而良知未尝因不睹不闻而少离。所以戒慎恐惧者,不使良知因不睹不闻而少昧也。迹虽有隐有微,而良知昭昭于心目之间,见莫见于此,显莫显于此,自省自惕,自葆其知,斯不愧夫知。
天与我此性,虚灵不昧,无须臾之少离;天昭鉴(明鉴)我此性,凛凛在上,无须臾之或离,虽欲不惧,其可得乎?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真无一时一刻而可忽。
戒慎恐惧,正是顾諟天之明命,惟恐心思念虑少有纵逸,不合天心。
上帝临汝,毋贰尔心。小心翼翼,时顾天命,何敢悠悠,自忽几微。
君命、亲命、师命尚不可忽,况天命为吾性之所自出,天鉴不爽,天威莫测,敢不畏乎?敢不兢兢祗敕、是毖是律乎?随时随处,无在敢忽,闲思妄念,何自而萌?
问:中庸以何为要?曰:慎独为要。因请示慎之之功。曰:子且勿求知慎,先要知独。独明而后慎可得而言矣。曰:注言,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曰:不要引训诂,须反己实实体认,凡有对,便非独,独则无对,即各人一念之灵明是也。天之所以与我者,与之以此也。此为仁义之根,万善之源,彻始彻终,彻内彻外,更无他作主,惟此作主。慎之云者,朝乾夕惕,时时畏敬,不使一毫牵于情感,滞于名义,以至人事之得失,境遇之须逆,造次颠沛,生死患难,咸湛湛澄澄,内外罔间,而不为所转,夫是之谓慎。
中和只是好性情。
学者全要涵养性情,若无涵养,必轻喜轻怒,哀乐失节。
喜怒哀乐未发时,性本湛然虚明,犹风恬浪静,水面无波,何等平易。已发气象,一如未发气象,便是太和元气。
常令心地虚豁(旷达),便是未发气象,便是中,便是立天下之大本。
平日工夫,若实实在未发前培养,培养得果纯,自不为喜怒哀乐所移。
未发时,此心无倚无着,虚明寂定,此即人生本面,不落有无,不堕方所,无声无臭,浑然太极。延平之默坐体认,体认乎此也;象山之先立其大,先立乎此也;白沙谓静中养出端倪,此即端倪也。
未识此须静以察此,既识此须静以养此,静极而动,动以体此;应事接物,临境验此。此苟不失,学方得力,犹水有源、木有根,有源则千流万派,时出而无穷,有根则枝叶畅茂,条达而不已。此之谓立天下之大本。然静不失此易,动不失此难。昔倪润从薛中离讲学,夜深,中离令润去睡,五更试静坐,后再讲。次日,中离问坐时何如,曰:初坐颇觉清明,既而舟子来报风顺,请登舟,遂移向听话上去,从此便乱。今吾人此心一向为事物纷拏(ná),静时少,动时多,而欲常不失此,得乎?须屏缘息虑,一意静养,静而能纯,方保动而不失,方得动静如一。
每日鸡鸣平旦,须整衣危坐,无思无虑,澄心反观,令此心湛然莹然,了无一物,唯一念炯炯,清明广大;得此头绪,收摄继续,日间应事,庶不散乱。古人云一日之计在于寅,此乃吾人用功最紧要处。但此绪凝之甚难,散之甚易,自朝至午,未免纷于应感,宜仍坐一番以凝之。迨晚,默坐返观:日间果内外莹彻、脱洒(超脱、洒脱)不扰否?务日日体验,时时收摄,久而自熟,打成一片,寂而能照,应而恒寂,蔽之不能昧,扰之不能乱,已发恒若未发矣。
静而如此,便是未发之中;动而如此,便是中节之和;一时如此,便是一时中和;一日如此,便是一日中和;终其身常常如此,则全是中和,性学至是成矣。
性情中和,便是好性情。性情好的人,到处可行,故为天下之达道。性情不好的人,虽处一家一乡,动辄乖戾,况一国、况天下乎?
位育,乃性情实效,慎勿空作想象。性情中和的人,见之施为,无不中和:以之齐家,则一家默化,一家太和;以之处乡,则乡党孚化,一乡太和;以之治国平天下,则经纶参赞,一本德性,化理翔洽,风动时雍,两间之戾气消,风雨顺,人鲜夭札,物无疵厉,鸟兽鱼鳖咸若,山川鬼神亦莫不宁,乾坤清泰,世运太和。或处而在下,无经世之责,即以经世者觉世,德性所感,人皆悦服,率循其教,翕然丕变,人欲化为天理,小人化为君子。为天地立心,为斯民立命,默赞天地气化,默佐朝廷治化,是亦天地位育也。
问:如何方为时中?曰:喜怒哀乐中节,视听言动合礼,纲常伦理尽道,辞受取与咸宜,仕止(出仕或隐退)久速当可,不参意见,不涉拟议,无妄念,无执着,方为时中。若以此为庸常无奇而弁髦(biànmáo,古代贵族子弟行加冠礼时用弁束住头发,礼成后把弁去掉不用,后喻对没用的东西而鄙视之)之,高语圆通,薄视矩度,不兢业敬慎、从庸上做起,非无忌惮之小人而何?
良能人人咸具,民何以鲜能?不知故也。知则日用平常,不虑而能,夫岂鲜能?特外徇物,内忘己,自能而自不依其能,是以鲜能。
民苟自依自己良能而行,是自率其性,任天而动,便是天民;此外纵一无所能,亦不害其为至能。否则自弃其天,自囿于凡,便是凡民,纵事事咸能,适以丧其良能,总是鲜能。
舜之所以为舜,全在好问好察。吾人不能好问好察,其病有二:一则安于凡陋,未尝以远大自期;一则自高自大,耻于屈己下人。二病若除,自然好问好察。
修身明道,不容不问不察;不问不察,则修身明道之宜,无由闻所未闻,知所未知。经世宰物,不容不问不察;不问不察,则经世宰物之宜,无由闻所未闻,知所未知。
能好问好察,斯无遗善。能隐恶扬善,人孰不乐告以善。聚众人之智,以为己智,则其智也大矣。
知好问好察,用中于民是大智,则知不问不察,师心自用是大愚。
声色货利、毁誉得失之念不除,皆自纳于罟获陷阱之中而莫之辟也。溺于文义知见,缴绕蔽惑,令自己心光不得透露,其为罟获陷阱尤甚,吾党戒诸!
平常心是道,中庸不可能,只是炫奇好异,不平常也。若平平常常,信心而行,为其所当为,何不可能之有?
才猷(yóu)足以匡时定世,节义足以藐富贵、轻死生,此人所难也,然难者犹有其人;中庸率自日用,此人所易也,而易者世反罕觏(gòu,遇见),良由人多事事而不事心,好奇而不好平故也。若事功节义,一一出之至性,率自平常,而胸中绝无事功节义之见,方是真事功、真节义、真中庸,谁谓中庸必离事功节义而后见耶?有此事功节义,方足以维名教,振颓风。若误以迂腐为中庸,则中为执一无权之中,庸为碌碌无能之庸,人人皆可能,人人皆中庸矣,何云不可能也?能者虽多,何补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