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诗小辑——以此悼念郑州洪水死难者

娜塔莎·特塞苇(NatashaTrethewey,1966-)美国女诗人,生于密西西比,父亲是白人,母亲是黑人。 2007年,她以诗集《蛮夷卫队》获颁普利策诗歌奖。现任埃默里大学创意写作教授,第19位美国桂冠诗人。她是美国1993年以来的首位非洲裔桂冠诗人,以及历史上获授此职的第二位南方人。目前,她还在密西西比州桂冠诗人任上,是史上第一位国家级和州级的双桂冠拥有者。
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詹姆斯·毕灵顿赞扬特特塞苇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和历史学家”,其诗“深入个人或群体、童年或百年前的历史表层之下,探索我们皆须面对的人类斗争。”她走出个人和家庭不幸的阴影,用诗歌探究历史的真相,寻找救赎灵魂和改变现实的道路。她的作品在大学课堂被深入讨论,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唤醒更多的人正视历史与现实,从麻木不仁中觉醒。
娜塔莎·特塞苇的母亲非常不幸,生为黑人,遭受歧视,在密州与白人结婚竟属违法,离异后再嫁,1985年与第二任丈夫离婚,随即被此人谋杀。母亲被害时她19岁,正在读大学一年级。《蛮夷卫队》的灵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苦命的妈妈格温多琳·安·特恩布。母亲死于非命之后多年,特塞苇才从深重的心灵创伤中稍微平复,写了多首悼念母亲的挽歌,其中就有《墓园蓝调。悲惨的遭遇和莫大的痛苦不仅没有击倒诗人,反而成就了诗人。她通过亲身经历和家庭、种族历史,恢复和复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失去或“抹掉的”生活和声音,经由她处理的传统形式被赋予久远。特塞苇在一次访谈中说,“我执着于保持不变——历史记忆和历史删除。我特别有兴趣于美洲和怎样一个植根于殖民主义的历史,那种语言和帝国主义、剥夺公民选举权、人们被奴役的图解,以及人民因为血统被分开的方式。”
特塞苇坦言,她在写《蛮夷卫队》时,并不知道她母亲的影子会遍及整部诗集,她最初只是想写那些黑人士兵不为人知的故事。她回到家乡,随着所有必需的历史调查,“从自我向外看”——那种向外靠进入过去和历史,带她深入以前那种曾引导她的事物——一个为她母亲创立一座纪念碑的希望愈来愈明确,因为她母亲像那些黑人士兵,没有标志,没有纪念碑,无以在美国景观上铭记她从前的存在——一个受侮辱和损害的黑人妇女形象。
以下诗歌依据休顿·米弗林出版公司2006年出版的英文版《蛮夷卫队》(Native Guard)译出。
·译者·




墓园蓝调
娜塔莎·特塞苇 著 / 远洋 译
我们把她放下去时一直在下雨;
我们把她放下去时从教堂到墓地一路在下雨。
泥浆吮吸我们的脚有回音萦绕空谷。
牧师高声叫喊,我举起我的手。
他在高喊见证,我高举我的手——
死神终止身体活动,灵魂是一个旅行者。
太阳出来了我转身离去,
太阳照射着我我转身离去——
我背向母亲,离开她躺卧之处。
这条路回家满是坑洞,
那条回家的路总是布满坑洞;
尽管我们慢吞吞,时间之轮仍然转动。
此刻我徘徊在死者之名中:
母亲之名,是我的石枕。
你亡逝之后
娜塔莎·特塞苇 著 / 远洋 译
头一次,我腾空装你衣服的衣柜,
扔掉一盘因你触摸而淤青的
水果,留下空空的广口瓶
那是你为装果酱买的。第二天早晨,
鸟儿们弄得果树沙沙作响,稍后
当我从茎干上拧落成熟的无花果,
我发现它一半已被吃掉,另一面
已经腐烂,或——像我拔去并切开的
另一个——被从里面拿走:
一大群虫豸把它掏空。我太晚了,
再一次,另一空间因丧失而腾空。
明天,那盘子有待于我去装满。
神话
娜塔莎·特塞苇 著 / 远洋 译
我睡着时而你奄奄一息。
似乎你悄然穿过裂缝,一个黑洞
在我的睡与醒之间我使其构成。
我留你在黑暗界[i],依旧拼力
不让你走。明天你将再死一次,
但在梦中你活着。因此我试图
带你回到早晨。睡眠沉重,辗转着,
我的眼睛睁开,发现你没有跟随。
一次又一次,这永在的离弃。
*
一次又一次,这永在的离弃:
我的眼睛睁开,发现你没有跟随。
你回到早晨。睡眠沉重,辗转着。
但在梦中你活着。因此我试图
不让你走。明天你将再死一次。
我留你在黑暗界——依旧,拼力——
在我的睡与醒之间我使其构成。
似乎你悄然穿过裂缝,一个黑洞。
我睡着时而你奄奄一息。
莎朗·奥兹(SharonOlds )1942年出生于旧金山,在斯坦福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接受教育,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获得国家捐赠基金、古根海姆基金会奖学金。她的第一本书《撒旦说》(1980年),获得了首届旧金山诗歌中心奖。她的第二部诗集《死者与生者》,入选1983年拉蒙特诗选,赢得国家图书批评家奖。《父亲》(1992)入围英国T·S·艾略特奖,《未打扫的房间》入围国家图书奖和国家图书批评家奖。另外她还著有诗集《血、罐头、稻草》(1999)、《黄金密室》(1997)、《源泉》(1995)等。诗作在《纽约客》、《巴黎评论》、《犁》等杂志发表。1998—2000年荣任纽约州桂冠诗人。
奥兹现居纽约,在纽约大学教授研究生创造性写作课程,是纽约大学为金水医院医生和曾在伊拉克、阿富汗服役的退伍军人创办的写作工作坊创始人之一。
2013年1月,71岁高龄的女诗人莎朗·奥兹凭借诗集《雄鹿的跳跃》获得第20届艾略特诗歌奖,2013年4月又因之赢得普利策诗歌奖。2016年8月,在其中文译本诗选《重建伊甸园》出版之际,奥兹应邀出席上海国际诗歌周,归国即获史蒂文斯诗歌奖。
·译者·

他的骨灰
莎朗·奥兹 著 / 远洋 译
骨灰瓮沉重,很小但那么沉重,
像那时,他死前几周,
每当他要站起来,我就把肩膀
搁在他腋下,脸颊贴着
他裸露的长满斑点的温暖背部
这时她为他拿着尿壶——他失掉
他体重的一半,
然而他这么沉重,我们简直无法托住他,
当他撒尿时,噼里啪啦,
喷溅着,像湿柴烧的火。骨灰瓮有
那六英尺的体重,我抱着它时,
它开始在我手中变得温暖,在
蓝色的冷杉树下,敲打着它。
铁锹从墓穴里挖出
最后一铲泥土——它必定也已发出那种
砂砾的、钢铁的噪音,当他们
从火化炉中刮出他的骨灰时——
其他人马上会来这儿,我
想要打开骨灰瓮,似乎那时
我终将了解他。在潮湿的草坪上,
在覆盖着松香的松果下,我
打开瓮顶,它流出并滑落,
就在这儿,他生命的真实物质:
小小的,几块有斑点的骨头
像鸡蛋;骨头上一条褪色的曲线
像围绕着树枝生长的菌类;
有斑点的鹅卵石——而那斑点曾是他骨髓的通道,
在那里活的分子球
犹如靠自己的坚强意志漂游,
而每个细胞里的染色体
绷紧并闪烁,从它们自身撕裂
它们自身,留下它们灿烂的
复制品。我看着这堆杂乱的碎骨
就像压碎的纸黄蜂巢:
那块是他手腕的骨头吗?那块是出自
他弯过的优雅的膝?那块是
他的下巴?那块是出自他的头脑壳,
出生时还是灵活的——我看着他,
这躺在瓮里的骨头和灰烬,铬似的——
白,仿佛微微发亮的几圈灰尘,
土地留下它,当尘沙滚滚时,你能够
听见它滚过去时低沉的咆哮。
摆渡者
莎朗·奥兹 著 / 远洋 译
我父亲逝世三年后,
他重返工作。失业
二十五年了,他非常高兴
又被雇用,准时
露面,不知疲倦的劳动者。他坐在
船头,亲切的舵手,转身
负重。他死了,但是能够
垂直地跪着,面向前方,
朝着彼岸。有人合上
他的嘴,这样他看起来更舒适,而不是
渴或大声叫唤,他的双眼
张开,虹膜下面,黑色线条
显示死亡。他很平静,
他很高兴被雇用,他再次入行,
他的新工作在我们之间是个笑话,而他
爱跟我开玩笑,他保持
一本正经。他等着,裸体的,
象牙制的船头雕像,
肋骨,乳头,嘴唇,一个枯瘦的
高个儿男人,当我带来人们
并把他们安放在船上,推开船送他们走时,
我父亲用竿撑他们过河
到对岸。我们不说话,
他知道这不过是
我想摆脱的人,他们使我觉得
丑陋和害怕。我放在心里不说,
不像你。他了解那劳作
并热爱它。当我把某人丢船上时,
他不回头看,他直接带他们
去阴间。他想为我工作,
直到我死为止。那时,他知道。我将
来到他身边,进入他的船,
被带着渡河,然后伸出我宽大的
手给他,帮他上岸,我们将
像两个从未出生的人一样拥抱,
赤裸裸地,没有呼吸,然后,我们将
拉上大地黑暗的毛毯,直抵我们的下巴,并
一起休息,在工作日结束时。
我父亲死时我想要在场
莎朗·奥兹 著 / 远洋 译
我父亲死时我想要在场,
因为我想要看着他死——
并不仅仅是为了知道他,落
到地上,归于泥土,也不仅仅是
给他一个最后机会
给我什么东西,或抱住他老迈的
令人嫌恶的背。整个夏天他呕吐,仿佛要
咳出他的整个食道,
无疑他的疼痛和悲伤曾令我满足,
然而我想要看到他死去,
不仅仅是为了看见没有灵魂出来
摆脱他的身体,没有带黏液的精灵鬼怪
从他的嘴巴
跳出,
证明在世上身体才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我想要看着我父亲死去,
因为我恨他。啊,我爱他,
我的双手爱护他,为他伸出来,
但我曾那么害怕他,他仿佛死人躺在
沙发上,似乎要用拳头猛揍我,一个夏娃
他夺去了,而且压回成黏土,
粗率的拇指毁灭着那孩子的
颧骨眼窝肋骨骨盆踝关节,
而今,我注视着他被毁灭,
我内心有人得意洋洋,
那人躺在他躺的地方,在印花布的
伊甸园里,某个僵尸女孩,螺旋形的,像一个
他的波旁威士忌开瓶器,微笑着。
刚好牧师被请到那个房间,
他缎带的紫罗兰河流
刚好在那肉体之岸上垂下,
死者女儿就在那儿被造出,说得好:
交给别人胜于在我们的手上,
我们托付这个灵魂。
我父亲从死亡里对我说话
莎朗·奥兹 著 / 远洋 译
我似乎在锅棚里醒了,
在粘土上,在碎片上,那闪闪发亮的小径
是鼻涕虫亲吻着爬过我的身体。我不知
在哪里去开始,带着身上的这种尘垢。
我拂去蜘蛛粘结的网,死人的塞子
从我口中掉出。让我们明白,
要是我一直在那儿我能干这个。
我爱你的脚,我爱你的膝,
我爱你的我们的我的腿,它们那么长,
因为既是你的也是我的。
我爱你的——我能叫出名的东西,
在你的两腿之间,我们从未给它命名,那
闪闪发光的纯洁的卷毛。我爱
你的臀部,我曾给你换尿布,
冲洗掉你小屁股的碎屑,
用我的手指在你身上擦油;
当我触摸到你小小的肛门时,
我与上帝连线了片刻。
我从不厌恶你的屎——那是
你的妈妈。我爱你的肚脐,蓟的
种子化石,即使
这是她在你身上的印记。当然,我爱
你的乳房——当她给你喂奶时,从你女儿的脸上
你看见我在仰望吗?
我爱你骨感的肩膀,你知道我爱
你的头发,浓密而且如土地
生机勃勃。还有,我从不讨厌你的脸,
我恨它的疹子。你知道我爱什么吗?
我爱你的头脑,它的两等份和银色的
皱褶,像女人的阴唇。
我爱在你身体里
甚至来自
你母亲体内深处的一切——你的心,那辛勤劳动者,
以及你的子宫,对于我它是天堂,
我躺在它的缓坡上,凝视
它蔷薇色的拱顶。
我已在无呼吸的身体里,
我已在太平间里,在火中,在结满炉渣的
烟囱中,在遍布地球的空气里,
而后埋葬于泥土中,并跌落
进海洋——所到之处
我理解这生命,我是物质,
你的父亲,我造了你,如今当我说我爱你时,
我的意思是朝下看着你的手,移动它,
那动作是物质之爱,因为人的爱
会去别的地方。
黑人女诗人特蕾茜·K·史密斯(TracyK. Smith)出生于1972年。哈佛大学本科毕业,在哥伦比亚大学取得艺术硕士学位。从1997年到1999年一直在斯坦福大学做斯特格纳诗歌艺术研究。目前在普林斯顿大学任创造性写作教授,并在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城市大学、美国匹兹堡大学教授同样课程。她居住在布鲁克林。
史密斯是四本诗集的作者。首部诗集《身体的问题》(2003年)赢得2002年度“小心恶犬诗歌奖”;2005年,史密斯被授予2004年度“罗纳·谢斐作家奖”和“鳕鱼奖”;诗集《魔力》(2007)荣获2006年度美国诗人学会“詹姆斯·劳克林奖”和“精华文学奖”;诗集《火星生活》2011年出版后好评如潮,被评为“纽约时报名著”。这部诗集包括如阿瑟·克拉克和大卫·鲍伊,以及部分为她已故的父亲——一位在哈勃太空望远镜工作的工程师的挽歌献词等不同题材。2012年史密斯凭借《火星生活》赢得美国普利策诗歌奖。2017年当选美国桂冠诗人。诗集《涉水》入选2018年度艾略特诗歌奖短名单。
·译者·
信念的速度

悼念弗洛伊德·威廉·史密斯(1935—2008)
 
特蕾茜·史密斯 著 / 远洋 译
 
 
我不想坐着等待
在因等待而安静的房间
我们倾听一间屋里的呼吸声
变粗,他喉咙里咕咕咙咙
我不想要赞美或餐碟
那意谓增加沉默
或祈祷他留或当时走
最后朝着那狂喜入迷的光
我不愿意相信
在那些房间里我们确信的一切:
我们被祝福,节哀顺变
让别人,任何人
拖拽着打开窗帘,拉我们回来
进入盲目而明亮的生活。
当你自己亲爱的父亲去世时
你在第一道晨光前醒来
吃半盘鸡蛋和玉米粉,
喝一杯牛奶。
在你离开之后,我坐在你的位置
吃完涂果酱的面包屑
还有冰凉的鸡蛋,厚厚的熏肉
折叠在黄油里,仔细品尝这滋味。
然后我睡着了,太年幼,不懂你面前的路
看起来多么狭窄而沉重——
所有的房子紧闭,夜晚
几块云污浊得像冷咖啡
你去了一星期,我们是谁,
当没有了你清晰的轮廓,驱散
一切使我们恐惧的事物?
一个邻居送蛋糕,我们吃了
烤鸡,蜂蜜火腿。
我们低头,祈祷
你安全地归来,
确信你会。
暴风雨使什么获得自由?在他们迟缓的行走里灵魂剥离了肉体。
城里的穷人得知:这里没地方躺下,走吧。
晚上,满街都是雷区。只有警笛压过哭喊。
假如你正被跟踪,让自己镇定,跑——不——走吧。
我徘徊,穿过夜晚明亮的窗户,墙内传出的笑声。
唯一的脚步在街灯、迷途的星星中。没别的东西在下面[1]行走。
如果我们相信地狱,我们为我们的死亡埋葬大笔财富。。
狗和奴仆的卑贱国家,鬼魂穿着黄金缝制的长袍散步。
旧情人出现在梦中,仍然屡屡因受冷落而脸色苍白。展示出来。
床挤满。我们的四肢在睡眠中交错纠缠,但我们的影子还在走。
也许有一天,活上几个季节而后归于灰烬就足够了。
没有子女继承我们的名字。没有悲伤。生活将是一个短暂而空虚的行走。
我的父亲仍不会躺下,尽管他的腿在长裤和袜子里被埋葬。
但他所知道的一切——还有他现在一定知道的一切——哪里去了?
也许他失去了自己
端端正正地降落在那儿,他新生的
身体,有能力,精干,震动
在信念的速度。她也许等待
每个人描述的光里,
打手势让他来。当然他们
一起度过整整第一天,漫步
走过城市,出来进入果园
那儿有完美的无花果和成熟的李子
不再恐惧。他们告诉我们不要去
翻箱倒柜寻找他们。甚至不要
探望他们在土地里的身体。他们
对陷入不可忍受的地狱的人们
有时也许会大喊什么。
那些人后来回忆,“我听见一个声音
说去,最后,仿佛被施了魔法,我能
无知地去。”
当身体变得松弛,会发生什么?
什么锚也似地正拖着我们渐渐离去……
我们的什么将依旧完好无损?
我年幼时,我父亲是小小王国的
君主:一个妻子,一座花园,
把他的话当作圣旨的孩子们。
多年后我的眼光麻木不仁,
照通常的人来衡量他
并找到那敞开的引我出来的门。
我走过,我的眼睛
容纳一切,无论它怎样
把我割伤,流血是我得到的奖赏。
没谁管我了,失去双亲的女儿,
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
爪哇所有的原始部族,已走进斑驳的绿灯。同样,巴厘岛轻拂着它的尾巴,世界上最后一片云在它身后消失。而里海,带着它著名的冬季鬃毛,最终一劳永逸地躺下了。因此我们坚信。因此我想像此刻你一定更加孤独。
唯有你慈爱的热绵延不绝。一个孤零零的国度。黎明,你倾听在树上萌动春情的鸟儿飞走,甚至受伤害的鱼也游走了。你倾听如同一个女人倾听她的身体器官。它抵达你,我自己的愿望,像一种气味,一块风中的抹布。它哄骗你回来毫无益处。
来自那树叶、凉爽大地的天堂,无所畏惧。多么遥远。多么郁郁葱葱你的床。多么沉重你的祈祷。白日降临。你吞咽,睡眠,涉过溪流。夜跪在你脚下,像浑身珠光宝气的吉普赛人。你抬起头来,大口打呵欠。你忍受那光。
你走出身体。
如同外套拉链被拉开。
而它将把你拖回
像肉体、声音和气味?
什么热量无触及地燃烧,
它变成什么?
穿过这些房间
离去的又是什么
甚至没有影子的拖累?
假如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赞美
空无一物而且无处可见的
众神之神,一种律法,
永恒的证明。倘若你注定
出于习惯或意愿再次成为我们中的
一个人,我祈求你等待
掉头返回这世界
通过我。
罗伯特·哈斯是诗人、散文家和翻译家。他1941出生于旧金山,先后就读于圣玛丽学院和斯坦福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和文学博士学位。现在加州大学担任英文教授,教授美国诗歌和创意写作,兼职于国际河流网络。他还是美国传统词典的顾问,美国图书馆二十世纪诗歌顾问,《三便士评论》与《三季刊》的咨询编辑,以及BOA版本委员会成员。同时也是美国笔会成员,并从1984年至1994年在理事会任职。1995—1997年美国桂冠诗人和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是美国当代诗歌的核心人物之一。
他的著作包括《野外指南》(、《赞美》(、《人类的希望》(、《树下的太阳》(、《时与物》(、《奥利马的苹果树》(等6部诗集。他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切斯瓦夫·米沃什合作翻译出版米沃什十二卷诗集,出版出版一部日本俳句大师《俳句精华:芭蕉、芜村和一茶的译本》,以及多部关于诗歌和文化的随笔。
获得的奖项主要有:1984年国家图书奖、美国艺术和文学学会的优异奖,古根海姆奖、约翰D.和凯瑟琳·麦克阿瑟奖,1996国家图书批评家奖两届冠军,2008年普利策奖,耶鲁年轻诗人奖,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奖, 2014年获史蒂文斯诗歌奖。他的报纸专栏“诗人的选择”于1997年获得大学妇女全国协会的年度创新新闻奖。
他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切斯瓦夫·米沃什一起翻译的米沃什十二卷诗集,包括:《诗选》、《无法抵达的大地》、《省份》、《面对河流》、《路边的狗》等。
哈斯的首部中文诗集《亚当的苹果园》(远洋译)2014年8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在上海国际书展上,该书在参展的15万种图书中脱颖而出,入选2014上海书展新浪推荐榜单文学类11本书,《青年时报》推荐的20本好书,上海书展官方推荐的“不可错过的10本好书”,也是最受关注的三本书之一;陆续荣登凤凰读书、新京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北京消费周刊、大佳网、深圳晚报、都市快报等数十家媒体推荐榜单;入选凤凰好书“2014年十大最具人气图书”、“十大品牌影响力图书”、“七部最美的诗集”;入选中国新闻出版系统重要网站“百道网”中全国2014年文学图书排行榜的Top100,广受欢迎和好评。
·译者·
八月笔记:死亡
罗伯特·哈斯 著 / 远洋 译
1.河流单车牡丹

我醒来想起我兄弟的遗体。
那个q 是我早晨输入的第一个字母
所以第一尊贵,事实证明,是拼写正确。
我醒来想起我兄弟的遗体。
显然它在法医的太平间。
我发觉自己想知道他是否还裸体。
而脱掉衣服是谁的工作、
何时做。在履行检查前为止
似乎没必要使他的遗体裸露
那是这个早晨稍后将要发生的
所以我发觉自己希望他依然穿着
衣服,尽管可能会有气味问题,或卫生。
在警察为了福利查询的目的
强行进入而死者身旁无人的情况下,
遗体转到法医的太平间
那片区域,那儿死者的死
并无蹊跷的痕迹,因此检查
死因是平常的例行公事。两位警察,
出于某种缘故我猜想他们很年轻,
找到我的兄弟。他的遗体在床上,
即地板上的床垫上。他仰面
躺着,据安吉拉说——她是我兄弟的朋友,
住在大楼里,有精神分裂症,
总是自我介绍是我兄弟的
私人助理——他看起来很平静。
在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什么
除了床垫和微波炉,一只烟灰缸,
我猜,还有他不曾扔出去的纸箱
和食品保鲜膜,还有他凭处方购买的
他称之为“方子”的小塑料药瓶
他们必定已叫过救护车。
多半是三个人的小组。
我醒来时,想象这个故事
并以为将会更短。我想
什么会代表我的感觉
可能是暗喻的缺席。
然而,在第三行,我发现
这三行诗节,而且这是
将要成为第二尊贵。因此
我想象他在我从电影中
看到的铝板小隔间里,
穿着衣服或没穿。我也同样想象,
假如他们不给他穿衣服,也许洗
他的遗体,或用酒精给它涂擦
以消毒,是那种来自
热带贫穷国家移民的工作。
无论如何,他在这一节诗里已经穿好,
这是模拟但丁喜剧的三行体
是华莱士·史蒂文斯
以及我亲爱的朋友罗伯特
喜欢采用的诗体。
2.意外惊喜密西西比约翰·赫特的记忆

因为我再次醒来想到我兄弟的遗体
想到为什么任何人在将来会在意
诗歌怎样对一具从法医办公室
转运的遗体致辞,而法医办公室
由当地政府组织
发放一份证书兹证明当事人
确实业已死亡,并列举原因
或起因,寄给太平间或火葬场
——其中大多数是私有企业
为了赢利运作,直到最近趋向于
具备专业技能和礼节的家族企业,
一代传一代,而通常,种族相当
明确,在一个像我们这样由多民族
组成的国家里,似乎,在死者的隐私中,
某些部落的羞耻,或神经质,或自身
声称的礼节观念,以至于爱尔兰人
安葬爱尔兰人,意大利人安葬意大利人。
在上世纪早些年份在南方
这是唯一一个黑人可能因此
渐渐变得富有,并给他的孩子们
传下来一项技能和一丁点独立的职业,
我知道这事是因为依尔琳在学校为此
写过论文,并曾在奥克兰访问
第四代非裔美国人丧事承办者,
他们的祖父和曾祖父
在三角洲上的城市,或在德克萨斯
沿着布拉索斯河埋葬死者,传给
他们的孩子们送人上西天的一套做事
规则和对死者亲人的一系列象征性
礼节,以及在守灵和葬礼的
行为规矩,所以,比如说
母系中最年老的妇女
首先进入小礼拜堂,按什么顺序
念什么祈祷词。在禁酒期间
他们甚至出售私酿的威士忌
给被允许溜出去喝小酒的人,
一边哭喊一边谈论死者,
浑浊的福音歌悲伤的女低音的
呻吟听起来有点像古怪的欢腾
在里面响起。还有安葬和火化的规矩。
悲痛、仪式以及蕴涵其间的宇宙论。
而我感激地想到密西西比约翰·赫特
关于路易斯·柯林斯的伟大歌曲及其可怕的
柔情,它不能在此重现,
因为它的精华大多在精选的六弦吉他中,
在老头子芦笛般甜美的嗓音里:
“当他们听闻
路易斯死亡,
所有人穿着红衣裳。
天使们把他安葬。
把他搁在黏土下六英尺。
天使们把他安葬。”
3.
在阳光中你可以漫漫降落。
在雨中你可以漫漫降落。
那些不骑老白马的人
乘早班火车。
当你降落到死亡之城
它有白灰粉刷的墙和蜿蜒弯曲的小巷
秋日菩提树林荫道和被大海敲响的
沉重铃铛,人群
从四面八方涌现,
已离开他们的座位和层层叠叠的广场,
放弃他们幻想的职业、
小道新闻和活着的记忆——
至少在大多数可信的故事里,
那是唯一由诗人讲述的——
听到那些你从这个世界
带来的琐屑消息,在那里
高海拔空气稀薄,山谷中
一种几近完美的密度,
有时夏天下午的阴影
变成几乎从没落下横穿人行道的
紫罗兰花荫,只有
公园里的树艺师从不因新的到达
而激动;除了他的工作之外
他没好奇心,修剪树木,
给予它们向光提升的
优雅,退后站着
察看它们的形状,因为这
由他来决定
哪些肢体被砍掉
在死者的王国中。
在阳光中你可以漫漫降落。
在雨中你可以漫漫降落。
那些不骑老白马的人
乘晚班火车。
4.
今天他的遗体被付之一炬
而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们
想要运送遗体到河沿
并搭建一座木台,火化于
风中,撒骨灰于河中。
仿佛在说,带走他,火,带走他,风,
河,也带走他。顺流而下,顺流而下。
守望那骨灰消逝于湍急的流水中,
抑或,在微弱的愤怒燃烧里,走开,走回
朝着市场和生命的低吟,不全然
在那儿自说自话。结束了,让它见鬼去吧。
当他陷入某个困境或碰到其他问题,
我曾对他说,“你知道,你有雪貂的
冲动控制。”而他说,“是吗?我不知道
雪貂是什么,但我渴望。我不想这样,
但我渴望。”一脸老挖掘者的胡须,渐渐发灰,
一把轮椅,汗水,一顶街头人物的棒球帽。
“我一直在思索比利·哈乐黛[2],你知道
假如她现在出道,她就没什么了不起。你知道
我的意思是什么吗?嘻哈[3]?决不。她必须出生于
在他们创作这种歌并且人们在听她擅长歌唱的
这种歌曲的时代。”我会这样回答,
“你刚被赶出你的公寓,
你不能走,而且你没钱,因此
现在我不想跟你谈论比利·哈乐黛,
好吗?”而他会说,“你知道,
我像妈妈。她实际上有一种否认的
天赋,你不这样认为吗?问题是,
你知道,她是一个很快乐的人。”
我会说,“她不是一个很快乐的人。
她惶恐不安,并且成了跛子,内疚于酗酒,
因之被掏空,因之变成蜂巢,
她逃避自我,
实际上她不能与任何人沟通,
而她唯一的防备是习惯性的欢快。”
而他会说,“比欢快更糟糕。”
好,我结束了这些争论,
除了在我脑中,尽管我似乎并没有结束这——
我想这首诗歌会结束于顺流而下,顺流而下——
担忧着你在哪里和处境如何的习惯。

译注
[1]这里below指的是街灯和星星之下。
[2] Billie Holiday比利·哈乐黛(1915—1959),爵士歌星。代表作:《神奇的果实》、《上帝保佑孩子》、《巴黎的四月》
[3]即Hip Hop。是起源于20世纪六十年代源自于美国街头的一种黑人文化,也泛指rap(说唱乐)。hip-hop 文化的五种表现方式包括rap(有节奏、押韵地说话)、b-boying(街舞)、dj-ing(玩唱片及唱盘技巧)、graffiti writing(涂鸦艺术)、beat-box(口技)。因此rap(说唱乐)只是hip-hop 文化中的一种元素,要加上其它舞蹈、服饰、生活态度等才构成完整的hip-hop文化。
[i]Erebus:厄瑞玻斯,在希腊神话中是永久黑暗的化身,混沌之子(卡厄斯的儿子)。他是纽克斯的兄弟,并且和她生下了埃忒耳、赫墨拉、摩罗斯、卡隆、爱罗斯以及克厉。在晚期的神话中也指地下世界的一个部分,是死者最先经过的地方,阳界与阴界中的黑暗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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