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文章只是用表面的博学掩饰思想的贫弱
通常所说的学问大概主要指以下两个方面:一个是“学”,再一个就是“识”;前者侧重功力,后者侧重识力即见识。
近年来我参与了《文史哲》、《东岳论丛》、《山东社会科学》等一些杂志的组稿工作,感触很深的是,拿过一篇文章来,衡量其价值一般有两个标准,一是看是否有功力(占有材料的多少);再一个就是看是否有见识、思想、洞察力,是否见解深刻,是否能使人明白一些事理。
在许多情况下,功力和见识同时达到炉火纯青、高度互动程度的文章,比较少见。多数情况下,要么偏于功力,要么偏于见解。人们的治学可能也是这样。功力与见识在治学过程中哪个更重要?换句话说,学术研究当中功力与见识哪一点处在更活跃、更主动、更积极的位置上?应该说,两者都不可或缺,既不可偏举,更不可偏废。
功力如何培养?功力是个功夫活,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一方面是看基本典籍。所有成功的学者一定要阅读本方向的基本典籍,在这方面,前辈学者留下了非常多的论述。带有经典性质的书是必读书。一些基本典籍必须要看,不看肯定不行,内行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欠缺。
读经典书,因人而异,因地域而异,因方向而异。章黄学派讲究读“八部书”,读尔雅音韵,其余基本不看。著有《北周六典》的山东大学王仲荦先生是章太炎的入门弟子,他认为治学像打仗一样,得有基本队伍。
打仗靠父子兵,经典著作是部队中的核心队伍,治学也是一样。几本经典性质的书必须读烂,它才能够成为你自己的东西。王仲荦先生的基本队伍是《资治通鉴》,他读得烂熟。
山东大学还有一位张维华先生,研究中西交通史,他的基本队伍是《史记》和《汉书》。前辈的经验值得珍惜。我们精力非常有限,20世纪学术的大变化是分科治学,专业性越来越强,不可能把精力分散到多个领域。最起码,本方向的书一定要读熟读烂。
另一方面,治学有个“老营盘”。也就是说,要有属于自己的治学领域。像梁山泊的好汉,安营扎寨,占山为王,别人别想进来。这是衡量一个学者是否成功的基本标准。别人一提你的名字就知道你是研究哪个领域的,或者一涉及这个领域就绕不过你,这说明你成功了。
有的人研究一辈子,别人不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可有可无;或者别人在研究这个领域时不提你,不影响对这个领域的讲述,这都意味着你没有取得相应的成绩。
最近我们对赵俪生先生有个8天的学术采访,感受比较深。赵俪生先生是我的太老师,我的导师葛懋春先生曾作过他的助教。学术界有人攻击赵先生在治学方面换的地方太多。实际上,赵俪生先生研究领域比较多,从农民战争史到中国土地制度史再到文化史,都很有研究。
但我和赵先生一见面,我发现赵俪生先生属于才华横溢的天才,那他的研究领域可以不作限制。但是,作为我们普通人,材质不那么出色,那就必须死守住一块地,在一块地上反复精耕细作,方才能有所建树。做学问不是串门。
拿我自己来说,我最初做学问就是从研究翦伯赞入手,进而研究以翦伯赞为代表的历史主义思潮的历史命运,然后逐渐拓展到20世纪后半期以至整个20世纪学术史的。在属于你的“老营盘”里,对你所要研究的领域的所有材料都必须看,要竭泽而渔,防止遗漏。在翻材料的过程中,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氛才能扑面而来。所有材料读过了,再进行压缩,“损之又损”,由博返约。思庐edit
再一个是见识。我对目前大学教育的看法是“有学无识”。现在的大学教育的确提供了足够多的知识,给了足够的“金子”,但大多没有给“点金术”。大学给了我们很多知识、材料和见闻,还应给我们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见识、洞察力、概括力。这是点金术。
某条材料用完后,可能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但你由之获得的见解,具有时间上的持久性、空间上的普遍性,换句话说,明白了一个事理。
现在有很多文章不能使我们明白事理,通篇只是堆砌材料,用表面上的博学掩饰思想的贫弱。最近我的一个学生想引用一位著名学者的观点,但在洋洋洒洒4万字的文章中,找不出一句足可以概括文章论点的话。
我在给博士生上课时经常举蚕与桑叶的例子,历史学家好比是蚕,蚕吃了桑叶,吐出蚕丝,然后用丝来编织出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而不是把桑叶大量堆积在文章当中。这才是最高境界的锦绣文章。
直接把桑叶一片片摆出,将未经消化的桑叶穿起来,还认为这是有功力,我不敢苟同。尽管洋洋洒洒,但没有什么意义。丝不等于桑叶,但来自桑叶,需要用你的见解编成一篇文章。读后才能给人以启发、教益。
怎么处理见解与材料的关系?强调见解,不是不要材料。美国一些史学家在处理见解与材料的关系上的方法很得我心。
研究义和团的柯文有本书名为《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他在正文中基本上都是见解,他引用许多当年的报道,还有其他大量的材料,都放在注解中,而用从材料中提炼的见解编织书稿。
我看到我们学生中论文集中普遍存在一个问题,即大量靠堆砌材料来膨胀篇幅,看不见作者自己的分析。看完一篇文章,只能感受到前人在哪里,而感受不到作者在哪里,我认为这是现在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
这种只重堆砌材料的现象,在我看来是创造力、洞察力与思维穿透力衰竭的一个表现。我们讲史学理论,训练洞察力是首要的。其次才是方法,在没有见解之前谈方法是空洞的。史学方法当然也要讲,但那不是重点。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国学复兴”的背景下,出现了一些太偏重材料,缺乏洞察力的文章。赵俪生先生曾在1981年的《文史哲》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光考据不行,还需要思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篇文章在20年后依然很有价值。历史研究的洞察力来自于什么?如何培养洞察力?如何提高抽象力、概括力?途径很多,不排除有天分的问题。
赵俪生先生评价某某史学家,说人很不错,但没有才气,就不愿与之打交道。在做学问时要选择与自己性质相近的专业,你性格偏于哪个方面,就说明在那方面有天分。假设你愿钻牛角尖,愿两耳不闻窗外事,愿消耗精力在学问上,那很好,你有研究史学的天分,才分的差异我们无法选择、突破。
但另一方面,对历史的洞察力来自对现实生活的参与程度、深度。我们看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的著作,就会发现他们的见解不知比一般的历史学家要超越多少倍。他们的洞察力是一般的历史学家一辈子学不来的。马克思主义能进入西方思想的主流,不是偶然的。
一个人连自己生活的社会都认识不清楚,你怎么能指望他能认识清楚2000多年前的先秦社会呢?对现实政治的关注、现实生活可以磨练你对历史的洞察力。说这些,就是希望大家不要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当,一定要保持对现实生活的热情,保持对现实生活的高度关注,不要对生活麻木不仁。
如果外界的变动引不起你内心的一点波澜,那表明你已经未老先衰。保持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不影响你对学问的热爱。这是训练洞察力的绝佳机会。首先要当历史的创造者,才能当好历史的研究者。
不了解人性的复杂,你如何研究历史人物?对人性观察的广度、深度,影响你对历史判断的广度、深度。古今人性、中外人性是相通的,这是历史研究得以进行的假定。
没有这个假定,我们就没法研究先秦史、美国史。没有比对人性的观察、比对现实的观察更能训练洞察力的了。
我们要始终对现实生活保持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参与者的身份。陈寅恪先生晚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写出《柳如是别传》,但他对人性的见解不可谓不犀利,但他实际上对现实是高度关注的,余英时等人就在他的诗词背后发现了一些东西。
训练洞察力还要读一些哲学书尤其是哲学史方面的书。这些东西对训练概括力、判断力极有好处。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可能一上来看不大懂,但耐着性子、硬着头皮也要读下去。像《哲学史讲演录》、《小逻辑》,都要看,对我们有莫大好处。
马克思的书要好好看,马克思过时了,那是鬼话。我给学生讲《共产党宣言》,都引导学生要关注窗户外面的社会现实。像《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都异常的精彩。
雾月政变发生时,马克思就准确地预言了事变的发展进程,恩格斯在后来只修订了一些细节。马克思的洞察力有多强!理论的力量有多大!
强调洞察力在回避思想的90年代尤其重要。应当说,目前的中国思想界、理论界是不令人乐观的。我们中华民族在抽象力上、在逻辑力上是偏弱的,《论语》五千言,基本上是个语录体,不像苏格拉底、柏拉图那样一上来就在构造体系。我们和西方在上古就有差异,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20世纪,由于大家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的思想创造力一度受到了压抑,这也是我们目前思想资源匮乏的一个重要原因。目前,借助西方社会科学的力量,用社会学的通则来解读中国材料,获得新见解,像杨念群等人,在这方面做了些努力,取得了一定成绩。
我们现在都是在借用西方话语进行表达。但中国有中国的历史经验,这难以用西方的话语来描述。我们应该限制西方话语霸权上作些努力,但我们可以从中汲取点什么。要敞开我们的视野,只要有必要,我们就可以使用最新的理论资源,这对我们有好处。
强调洞察力,强调“见识”,在当计算机已经成为基本检索手段的今天还有其特殊意义。我发现在学生中存在着一个趋向——电脑越来越取代了读书。由此,我想谈两点,一点是当电脑成为我们基本的检索手段的时候,就更凸现了一个人见识的高低对治学成败的决定性作用。
原因很简单,大家都可以有电脑,都可以拥有同样的材料,在这个时候,你的高低你的成败,在相当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抽象力,取决于你的思考能力。以往功力本身就是学问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假如电脑能部分地取代读书,材料的搜集不成问题的话,那只能说明思想的作用和以往相比处在更活跃、更积极、更重要的位置。
再一点,假如电脑代替了读书的话,在我看来,对史学的伤害那是难以估量的。我在学生中发现一个问题,现在很多人不读原作,靠二手材料来提出问题,然后靠在网上敲关键词来搜集材料。
一篇文章最重要的价值之一在于它的原创性,在于它提出了多少前人未曾提出来的问题,在于它把前人未曾解决了的问题向前推进了多少。仅仅依靠网络,这是学风非常浮躁的表现。
来源:《山东大学研究生学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