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两任丈夫家暴,她为啥选择原谅?

疼老婆的上等人,怕老婆的次等人,打老婆的是下等人。我向来鄙视打老婆的男人。无情未必真豪杰,真正的男人应该在外顶天立地,在家里柔情似水对待妻儿。

——题记

秋红从何勤周老宅的残破大门跑出来的时候,跟往日一样披头散发,她大喊大叫,何勤周抓着一把铁锨,脸憋得通红,头上的青筋绷得多高,呜呜哇哇地骂着,追着……

这场景在南何村的巷道里上演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半年来,何勤周和秋红打锤的过程,在南何村全程直播,惹得观众都审美疲劳了。村里的其他主家,两口子也打锤闹事,但远不及这两口频繁,毕竟结婚才不到一年,三天两头打锤,这日子咋过哩?

何勤周和秋红是初中同学,十几岁就互生好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秋红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俩人的婚事,嫌何勤周家太穷。何勤周又瘦又小,干力气活没有梁檩(关中指身板)。他大当年是村里的电工,他接他大的班也当了电工。秋红她妈说了:“一个电工能有啥出息?嫁过去吃一辈子苦。咱屋里还有你兄弟要娶媳妇哩。 嫁给他能指望上?”

但是何勤周却是不一般的电工,他脑子活络,善于钻研,周边电工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到他手里很快就解决了,让很多行内人非常佩服。但这手艺却不足以打动秋红的父母。

秋红最终嫁给塬下半坡堡子的程黑子。程黑子在塬下化肥厂当工人,人倒是勤快,孔武有力,却是个酒鬼兼赌徒,出去喝多了,回来就打秋红一顿;出去赌输了,回来也打秋红一顿。如果没有喝多也没有赌输,无缘无故地也会打秋红一顿,一边打一遍骂骂咧咧的:“你得是还害想何勤周?”秋红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发一绺一绺地脱落,结婚几年,秋红没有给程黑子生下一男半女,又让程黑子打得不像样子。

秋红家里还有父母和兄弟姊妹一大家子,日子过得清苦,程黑子是工人,吃穿上有保障,秋红千方百计地接济娘家人。而程黑子把秋红看得死死的,挣下的钱一分钱都不给她。买菜买粮,全是程黑子去置办。秋红接触不到钱,只好每天做饭的时候在手头省一点。一把挂面,她省下几根;一瓢面粉,她省下一碗底;一点点红糖,她省一勺半勺……就连一两盒洋火(火柴),她也抠上三五根,偷偷藏到隔壁表叔家里。好不容易积少成多,她瞅机会准备寄回塬上,在邮局却被程黑子当场抓住。程黑子狠狠地打了秋红一顿,那些积攒了大半年、准备寄给娘家的“接济”,被扔在地上踩得稀烂:“老子的东西喂狗、倒进茅坑沤粪,也不给你娘家那些穷鬼!”

天黑了,心灰意冷又胆战心惊的秋红跟着程黑子回到了家里,程黑子的瞎眼老娘黑着脸坐在床头,用拐杖狠狠地戳着地面,一边咬牙切齿地厉声道:“黑子!给我打!打死这个不要脸偷东西的贼骨头!把被子蒙住狗日的!小心叫街坊四邻听着了!叫这不要脸的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

程黑子像扔一片树叶一样,把秋红扔到床上,蒙着被子把秋红又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秋红一滴眼泪都没再流,也没再声唤一声。程黑子打乏了,秋红却晕过去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只听瞎眼婆婆幸灾乐祸地道:“我说死不了吧?这贼骨头硬着哩,咋能那么容易就打死了!”

秋红艰难地爬起来,这一刻,她没有半点的悲伤和委屈,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实在太可怜。瞎眼婆婆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就被老公公天天打,还被老公公用一杯烫好的劣质烧酒浇到脸上,眼睛烫瞎了。即便如此,老公公也没饶她,打起来更顺手了——婆婆眼睛看不见,躲不开拳头,挨起打来只能受着。婆婆瞎眼之后,又被打了若干年,老公公得肝硬化去世了,瞎眼婆婆才彻底解脱。现如今,程黑子继承了父亲的“优良传统”,瞎眼婆婆也把之前自己受到的虐待,悉数施加在秋红身上。

秋红坚决跟程黑子离了婚,任谁再劝都不顶啥。父母劝她:“你回去忍几年,日子过顺了就好了,咱屋里瞎好还有些指望。再咋说人家也是工人,吃的是商品粮,将来你兄弟娶媳妇,咱还要指望人家哩。”秋红的弟弟却有骨气:“不行!再不回去了!我打一辈子光棍都不叫我姐挨打受罪了!”而秋红被人劝说,反复只有一句话:“谁再叫我回去,我就跳西河梁!”

秋红回了娘家住在父母处,哥嫂也不计较,但是全家人都反对她再嫁何勤周,而且一再警告秋红:“何勤周那斤两就不是个过日子的料,就那一张嘴会哄人。”秋红性格软,不敢拂家里人的意,虽然何勤周找过几回秋红,秋红一直没有回应。那一次他又去找秋红,被秋红的兄长看见了,差点捶了他一顿,他也就歇心了。

直到秋红的父母去世,哥哥弟弟远走他乡打工,何勤周才又跟秋红旧情复燃,有事没事到秋红的庄子去撩逗。俩人在四十多岁的年纪才终于走到了一起。好日子没过两个月,何勤周就把秋红撵到村巷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幸亏村里乡党拉得快,要不然,秋红少不了伤筋动骨。

秋红在众人的维护下算是逃过一难,后来她学乖了,每次何勤周打她,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前门朝巷子里跑,往人伙里钻。如是几次,村里人都见怪不怪了。该拉还拉,该劝也劝,积极性却明显不如从前了。

那一次,何勤周抓住秋红的头发把她甩到了巷道中间的排水渠里,秋红已经满脸是血,村巷里也没有几个人,何茂祥老汉却正好撞见了,他见状大吼一声:“勤娃!你想死哩!放手!”南何村何姓门里最后一任族长的这一声吼,底气十足,有着排山倒海不容置疑的气势,吓得何勤周全身哆嗦,赶紧停手,蹲在水渠边喘着粗气,嘴里呜哇着。

我跟二狗讨论过这事情:“秋红得是天生就招男人打?咋嫁俩汉子都要挨锉?”二狗说:“哪哒有天生招打的人哩?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天生一副欠打的眉眼,谁见了都想打?”我笑骂他:“你狗日的可糟蹋我哩。”二狗也笑了:“秋红嫁给程黑子,程黑子当秋红跟何勤周没断净,心里不美气,加上程黑子爱喝酒赌钱耍二球,还有个不讲理挨了半辈子打的老娘,眼瞎心也瞎,秋红咋能不挨打?何勤周对秋红嫁给程黑子这事情内心很纠结,想起来也不美气,就只有打秋红出气。”

我恍然大悟:“你怂是南何村的人精,把村里这点人情世故看得清清楚楚!”二狗笑道:“谁都跟你个光棍一样,球事都没经过,一天就谋得上县城,弄那些日鬼掏蛋的事。”二狗的话戳到我心里了,我就没有太言语,二狗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这事情能挡就挡住,挡不住就劝,劝不下也没有办法。人家的日子,跟咱球关系没有。茂祥爷能救了秋红一回,救不下第二回,何勤周不要脸,茂祥爷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了,丢脸倒牌子哩!”

秋红从大门里跑出来,红了眼的何勤周抓住她,周边几个人想劝架,被何勤周抡着铁锨威胁:“这回谁劝我捶谁!”我站起身给二狗使了个眼色,二狗也站起来了,我俩走到何勤周跟前,二狗先说话:“勤娃,把铁锨放下,不要磕碰了谁。”何勤周用铁锨指着二狗和我:“该磕碰就得磕碰!”我眼睛一瞪:“勤娃,你狗日的活泼烦了?敢拿铁锨指我俩?你来,给爷头上来一锨。爷要是叫出一声半声,给你跪下磕头,你看咋样?”我一边朝他跟前走,一边手指着脑袋引逗何勤周拿铁锨拍我,何勤周当然不敢动手。

前面说过,我跟二狗在南何村不怕惹事是出了名的,不要说他何勤周,就是何光明都不敢轻易跟我俩抬杠别火。何勤周把铁锹扔下,不一会儿就清醒过来,一个人回了屋里了。我跟二狗看到这场景,又不免担心起来,下一回咋办?我俩总不能天天守在村里,支应何勤周的家务事吧?

没办法,我跟二狗只好去找何光明,何光明是村干部,又是村里的首富,早都牛皮得不像啥了。何勤周那号烂杆,根本不敢跟何光明造次,平时见了何光明,说个话舌头都打颤哩。何光明见我俩进门,有些意外,戒心很快就升腾起来了。他满脸假笑地竟然亲自起身,把我俩让到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扔来两根烟,一边道:“老二老五,你俩今儿稀罕了,跑到我这茅庵庵里头来了。你俩有啥事?”我心里想,你何光明这家当绝对是南何村以及整个塬上数一数二的,谁敢说这房子是茅庵庵?

宁叫贼偷,不叫贼惦记,我为了不让何光明怀疑我俩给他挖坑,就直截了当地说:“光明叔,勤娃打秋红的事,你知道吧?”何光明一听这话,立即敛去了原本警戒的眼神,立即改以平常人闲谝的姿态应对我俩:“我知道,上回你茂祥爷不是劝说过一回?说是都好得多了,咋还打哩?我这阵子不在塬上,还不了解情况。”

二狗说:“打得凶得很!现时是三天两头打哩!勤娃下死手,把秋红往死里捶哩。我俩的意思是,咱村里得出面管一下,再不管就怕要出人命哩!咱南何村多少年了,连个治安案件都没有,可不敢……”何光明听到这话,表情上立即重视起来:“对对!你俩说得对!没想到你俩怂平时斗鸡招狗的,还有大局意识,难得难得。那是这,我一时到勤娃屋里去一下,看这二怂毛病到底在哪哒害着哩,咱看客相面、对症下药!”

从何光明的屋里出来之后,我有些疑惑:“你说何光明会不会管这号事?”二狗抽着何光明给的芙蓉王,故作深沉道:“他是村干部,这事情他得管,要是出了事,他是要负领导责任的。”我半信半疑。

何光明找到我俩:“屋里光景还是差。俩人为过日子整天拌嘴吵闹。一个叫另一个去打工,另一个怕媳妇跑了不愿意出去。一来二去就杠上了。”何光明就做通了俩人的工作,让何勤周出去打工,村里人给监督秋红,不让程黑子来惹事。这下还真把事情办成了!何勤周背着行李外出打工去了,临走之前还恶狠狠地叮咛秋红:“等我回来。我出去这一段时间,再听到有人说你三长两短、勾三搭四,我回来非把你皮剥了绷鼓!”秋红吓得头都不敢抬。

我后来才听说,何光明手里有个煤矿的合同工指标,何勤周得以到铜川的煤矿上打工熬活,工资给得还不低。何勤周发挥他的电工特长,在矿上当了个电工队长。去了一年多,还给秋红寄了一疙瘩钱,让村里很多女人感到羡慕和嫉妒。秋红看着这些钱,想起程黑子曾经不给她一分钱,还把她辛苦积攒的那点家当踩得稀烂,眼泪就流下来了。

村里的一群老婆娘,却在背过人的院落一边纳鞋底,一边没羞没臊而放肆地开着彼此的玩笑,释放着她们的妒意:“哎呀,早知道挨打能过上这么好的光景,当初就应该叫我老汉把我也好好捶几顿!”另一个开玩笑说:“你不行,人家勤娃打秋红,是在脸上身上打哩。你老汉光给你大腿中间痒痒处捶哩!”这句话一下子就炸了老鸹窝了,打闹和浪笑声不绝于耳……

何勤周在去煤矿工作两年之后,回到了南何村,与走的时候不同,他回来时坐着轮椅。那天,他在井下检修线路的时候,撑顶的一根木料倒下来,造成上方的一大块煤坍塌,把他的腰杆直接砸断,两条腿几乎完全失去知觉。就这样,他带着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和提前退休的待遇工资,坐着轮椅回到了南何村。

有的婆娘听说这情况,竟然更加羡慕嫉妒秋红,不仅不觉得这是秋红家庭的不幸,反而认为这是极大的幸运,她们懊恼于自家男人没能去煤矿熬活,更没能带着一身伤和一把钱回来!

秋红在南何村终于扬眉吐气了,她掌握着在村里人看来几乎花不完的钱,何勤周半窝在炕上,吃喝拉撒都动弹不了,依靠秋红伺候。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动她一根手指头。何勤周少了往日的霸气,对秋红也低眉顺眼起来:“当家的,给我倒一碗喝的(热水)!”秋红故意不给他倒水,而是倚着门框跟对门六婶谝得热火朝天,何勤周叹口气,又叫一遍,秋红才恼着脸道:“候一时!没见人这阵子忙着哩?”何勤周就不敢吭气了。秋红终于给他倒了一杯水,狠狠地数落他:“这下再打我嘛!咋不打了?”何勤周羞红了脸,半躺在炕上不说话。

我走到村口,看见二狗从村外回来:“你弄啥去了?”二狗说:“给林家洼的单眼帮忙去了。”我吃惊道:“谁可老了?”单眼是林家洼的木匠,专做寿材,只供应塬上周边,单眼有生意,那肯定有人不在了。二狗道:“程黑子。前几天酒喝多了,大晚上非要上塬寻秋红,任谁都拉不住,走到三桥梁后头的时候滚沟了,发现时就没气了。”

秋红毕竟还是面善心软,程黑子死了,而且是为寻她死的,她心里就有些触动了,但是恨意太深,那心软的感觉稍纵即逝,紧接着就是一种解脱释放的愉悦和恶人得到恶报的快感。她对于何勤周也同样冷漠,尽管他并没有程黑子那么过分,但依然给她带来了身体和心理上的巨大伤害。

她之所以还能留下照顾何勤周,主要在于何勤周每个月固定的带有赔偿性质的养老金。

冬天的日头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懒洋洋地照在半空。秋红跟村里的几个婆娘聊得正到美处,却见自家屋里突然冒出黑烟来!一时间黑烟更加浓烈,秋红发着愣怔,心里甚至庆幸自己不在屋里,至于何勤周,她甚至都没想起来。旁边的女人推了秋红一把:“你屋着火了!你老汉还在炕上瘫着哩!烧不死也呛死了!还不赶紧救去!”

秋红听见“你老汉”这三个字,心里突然慌了起来,那是一条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从初中就牵手搂抱的小情侣,也是她嫁给程黑子、被程黑子欺负的时候差点杀人放火的真汉子!是这个婆娘口里的“你老汉”!更是让她如今吃穿不愁还能周济娘家亲邻的男人!这个瘫在炕上的男人,只要没死,就没人敢说她是个寡妇,更没人敢欺负她,她还有人护着,一旦这个人没了……她算个啥?克死了两任丈夫的寡妇?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对何勤周如此上心,更从来没有规划过自己余下的生活。她需要这个家庭完整和圆满,更需要这个家庭能够继续维持。

她发疯似的跑回了院子,村里人也都拿来水桶水盆帮忙灭火。秋红不顾烟熏火燎,直接冲进二门,在地上看到了浑身冒着烟、已经爬到二门口的何勤周,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只一下就把何勤周扶起来,背在肩上转身跑到前院子,众人这才赶紧接住她,把何勤周放在地上,掐人中、喷凉水……折腾了半天人才醒来。

火很快扑灭了,炉子的火焰太高,点燃了一小堆柴草,继而点燃了炕上的被褥。等何勤周被呛醒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滚下炕,拼命地喊人,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呼救声。只能自己往出爬,爬到二门口的时候被烟呛昏了。

此时,秋红和何勤周被围在中间,秋红对着何勤周哭着、打着、骂着:“你个狗日的冤家,你咋不死去,你害得我想咋哩?你死了害我,你活了也害我;你好的时候打我,你瘫了使唤我。你咋不死去?”虽然是这样骂,但她的内心深处的冰层,已经渐渐消融了。

老房子烧坏了,不能住人了,秋红张罗着彻底拆了老宅子,在原来的地基上盖新房。此时,秋红一改往日啥心都不操的状态,完全脱胎成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婆,指挥工队干这干那,雷厉风行。一下让村里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新房盖好了,秋红每天掫着何勤周在新房周边的院子里来回走圈圈,有时候还走到村巷里。时间长了,何勤周竟然能站起来了!那天,我看见大肚子的秋红搀着何勤周,试火着走在路上,就开玩笑道:“秋红嫂,你小心勤娃腿好了再打你。”秋红哈哈一笑道:“那我不怕他,他不心疼他后人就随便打!”何勤周更是羞红了脸,却不敢抬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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