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仪:我为路遥母亲画像

1997年10月,本文作者邢仪(右)与路遥的母亲

早在路遥出名之前我就认识大娘了。大娘是路遥的养母,也是他的大伯母。路遥七岁时,父亲因家贫和孩子众多,把他从清涧带到延川,送给自己没有子嗣的哥哥做养子。路遥管大伯母叫“大娘”,我们也都跟着叫她大娘。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到陕北延川县插队几年后,县委申昜书记大胆录用北京知青到县里当干部。县妇联和县团委几乎是清一色的北京知青,县里的各个部门也都有知青的身影。我到了县文化馆,同班同学林达调到县委宣传部当干事,年纪轻轻的王卫国(那时他还不叫路遥)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文革”后期,有些群众组织的头头会被各级政府的领导班子“结合”进来,当个副职什么的)。林达与王卫国谈恋爱了。

县革委会建在山坡上,从大门进去,各个部门分散在一层层的窑洞里。林达住在第三层的一孔窑洞里。在林达的窑洞里,我第一次见到路遥妈。她矮矮的个子,敦实的身材,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打着补丁的旧蓝布褂,脸膛红扑扑的——不是年轻姑娘那样的粉红,而是皮肤像结了硬壳那样的一种深红色。她提着一个盖着毛巾的篮子,从村里到县城走十几里山路,给儿子他们送好吃的。那时候政府机关没有站岗的,老百姓想进就进。一看到大娘爬上台阶,一伙年轻人就欢呼着抢先围上来,好像他们专门躲在窑洞里等着大娘似的,咋咋呼呼地掀开大娘的篮子。“哎呦,白面馍馍!红薯!南瓜!这么多好吃的呀,先给我们尝尝呗!”他们毫不客气地尝了些好吃的,而大娘只是憨厚地望着大家笑。

那一年的春节,路遥邀请我们去他家过年。大年初二,我和吴伯梅(北京知青)一同赴约。我们拐进县城南边的一条山沟,踩着沟底冻得晶亮的小河道走了十里地。路遥和林达站在村口迎我们。路遥妈把窑洞收拾得干净利落,明窗净席(炕席),新糊的窗纸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热炕上已摆满待客的大红枣、南瓜子、炒黄豆和油馍馍。我们连说带笑爬上炕。不善言谈的路遥大(养父)满脸慈爱地蹲在灶台后拉风箱。路遥妈在灶台前不停地忙乎,身穿蓝衣的矮小身影在后窑掌和炕沿边“翻飞”,探身给我们传递食物。几个人天南海北聊大天,唱歌,打扑克,没下炕就连吃了三顿饭,直撑得打着饱嗝弯不下腰……那温馨的场景至今难忘。

后来,路遥上了大学,林达和路遥结了婚,又都去了西安工作。再后来,路遥因中篇小说《人生》一举成名,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路遥成了大作家。在这一二十年间,大娘仍旧一年到头在地里劳作,从没有走出过山沟。有时路遥抽空回来看她,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转来转去,不知把什么东西给儿子捎上才好。如果路遥不能回来,她就对人解释:他忙,他忙。

1986年,她老伴过世了;六年后,路遥竟然也走了,撇下大娘一人。后来我听说,路遥去世后,社会各界捐给大娘一些钱,这些钱由县民政部门监管,每月发给大娘一百多元生活费。老人家总算衣食有着,也能使人稍稍安下心了。这时,我萌发了要为大娘画像的冲动,于是说走就走,利用假期再回一趟陕北

这天是1997年10月27日,天气晴好,微风,逢集。上午九点多钟,太阳从山顶露脸了,深秋的大地变得暖洋洋的。我和文化馆干部冯山云骑着两辆自行车,驮上画架、画箱和画布,从县城拐进了一条山沟。

小山路一转,迎面“嘀嘀得得”跑过来几辆小驴车,车上坐着三三两两赶集的老乡。我和冯山云对视了一眼,同时说道:“路遥妈会不会也去赶集呢?”忽然冯山云叫了一声:“啊呀,那架车上坐的敢是那老婆哩?”我们俩急忙返身追过去。果然是大娘,她穿着一件出门的衣服,在旧蓝褂子外套了件黑色平绒袄。见我们叫她,大娘急忙从驴车上下来,顺便抓起自己的篮子,说道:“前几天就听县里的人说林达的同学要来看我呢(我们来之前给县里的熟人打过电话),走,回家嗑。”

仍旧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旧窑洞,看起来越加破败了。如今这三孔窑,一孔寒窑放杂物;一孔住了位亲戚,是位比大娘小不了几岁的老太太,帮大娘做饭兼作伴;中间一孔大娘自己住着。

路遥母亲的家

进得门来,窑洞里黑乎乎的,又脏又乱,再无当年的样子。大娘招呼我们上炕。我从背包里掏出从县城买的糕点和奶粉,又塞给大娘二百块钱。大娘说她把北京人也“害了”(麻烦了),跑这么远来看她,还是公家(她指的是政府)好,没有公家早就没她了。就这么拉了一顿话,我说我想给您画张像,大娘说:“画嘛,画嘛。”

我在炕下支起画架,让大娘在炕上靠着被子坐舒服。我端详着大娘:七十五岁的她,满头白发,仍旧是黑里透红像涂了油彩的脸膛;嘴瘪了,大娘说一颗牙也没有了。她身穿一件接了边的破旧的毛蓝色大襟罩衫,袜子破了洞;盘腿坐在炕上,越发显得矮小了。在她身后,拱形的窑面凹凸不平,墙上糊的报纸久未更换,破旧不堪;后窑掌是几个装粮食的黑瓦罐和乱堆着的柴草,以及过日子所需的家什。

就是这孔破窑洞,就是这位黄土一样朴实的母亲,就在这种贫瘠的自然环境中,就在这几乎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地方,能够脱颖而出一位中国当代的大作家,这位母亲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作家本人又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啊!

就是这位黄土一样朴实的母亲,养育了一位中国当代的大作家

怀着这样的万千思绪,我开始在画布上打轮廓。为了不使大娘睡着,我找话头让她跟我随便拉话。大娘一下就说起路遥。她叫着路遥的小名“卫儿”,说他最后一次来家是他去世的半年前,带来了两袋白面一袋大米。儿子对她说:“大娘,我清涧那边的几个弟弟都长大了,也都有工作了,从现在起我可以专门管您了,让您以后过上好日子。”谁能料到,路遥这次走后不久,竟因肝病在西安去世了,但大娘对这事全然不知。村里一个孙子辈儿的孩子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个噩耗,跑来对她说:“奶奶呀,咋价好哇,我叔没了!”大娘哭哇哭,只晓得个哭。她想去西安参加儿子的葬礼,没人带她去,没人想起还有她这个母亲!她就一直哭,哭一顿,睡一阵,醒了接着哭,直哭了个黑天黑地。她听说儿子的墓地在延安,她想去看看,也没人理会她;她想自己买票去延安,可楞被人拦了下来。那年春节,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儿子可以等待。窑里什么也没有,她跟邻居借了十元钱。

大娘又说起自己的身世:她十七岁嫁人,在清涧老家吃不上,逃荒来到延川县,已快六十年了。刚来时窑没一孔,地没一垅,向别人借一孔窑暂住,他们夫妇又把这孔窑租给那些揽工的人夜宿。为了多挣几个钱,她和男人干脆把炕腾出来,睡在灶火疙崂边的柴草堆上。这样攒了点钱,买了一点地,开始过生活。大娘生过三个小孩,有的都四五岁满地跑了,但因为生病没钱治,一个也没活下来。直到七岁的路遥过继给她当儿子后,她心里才踏实了。

路遥母亲与她的画像

从此,大娘两口子更加拼命地在地里“受苦”(干活),遇上坏年景还要出去要饭,以养活这个儿子。到外边要饭没地方睡觉,也睡过人家的灶火疙崂。大娘第二次提到睡灶火疙崂,那就是守着有点余火的炕洞口,蜷曲在柴草上睡觉。

路遥上中学后,学校离家远,不能天天回。大娘知道路遥在学校吃不饱,就用老俩口从自己嘴里省下的口粮,蒸上一锅杂粮馍馍,全放在篮子里,跑到学校给路遥送去。

听到这儿,冯山云笑道:“是啊,路遥妈经常来学校,挎着个篮子。路遥妈人样不俊,学生娃娃有虚荣心,路遥还嫌自己妈人样丑丢人哩。”冯山云和路遥是校友,对这事他记得挺清。

大娘又对我们说起了林达。她说:路遥上中学前,是我务育(养育)了他,他上大学时,就是林达支持他了。这些我们都很清楚。路遥上延大中文系的几年里,是林达用自己的工资支持他完成的学业,而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大娘又说:林达最近还托人捎钱给我,唉,她自己也不容易,还要养孩子。说起这个北京儿媳妇,大娘满脸笑意。

因为是在山沟里的缘故,午后三点,太阳就从对面山梁上滑下去了,窑里顿时暗下来。

路遥母亲画像(邢仪 作)

第二天是我一个人骑车去的。

大娘问我:“你猜我昨天为什么没给你做饭吃?”

我说:“为什么呀?”

大娘说:“怕你嫌脏。”

我忙说:“不嫌不嫌。”

于是大娘给我做下一锅饭。她揭开锅盖让我看:洋芋擦擦(土豆擦丝拌面蒸熟,再浇上葱花、油、盐和辣子),玉米黄(玉米蒸糕),红薯,豆钱稀饭,还有一盘黄萝卜丝拌芝麻盐。在锅台上有一碗黑乎乎的水。大娘正在里面洗着抹布——刚才洗洋芋、红薯什么的全是靠这碗水,这碗水还洗了盆和碗筷;一会儿,这碗水还要喂鸡喝呢。大娘说,吃水很难,她每次都央求村里一个小伙子一个星期给挑几担水。

这顿饭我吃得很香,一点不说矫情的话。

这天院子里很热闹,来了四个婆姨推磨。她们抱着孙子、牵着娃,大声说笑。大娘对每一位婆姨都介绍说:“这是我儿媳妇的同学,专门从北京来给我画像的。”很自豪的样子。

我问一位四十岁模样的婆姨说:“你们跟路遥熟吗?”婆姨说:“可熟哩,小时候常一搭里耍呢。”这些婆姨相争着亲切地说起路遥,说文化大革命时路遥回乡种地,样样活拿得起,耕地、拿粪,干什么像什么,受得了苦呢。

拉完话,回窑接着画。后窑掌有动静,大娘说是老鼠,这些老鼠可欺负人哩!天天夜里出来捣乱,咬她的干粮,撕她的“墙纸”,在她的被子上跑来跑去。她没法子,打也打不着,轰跑了又来。原先有只猫,吃了毒老鼠也死了。大娘说,只盼着晚上能睡着觉,睡着了啥也不晓得了,可就是睡不着,急哩。我说,买个电视吧。大娘说看了心烦,有儿子时还可以看看,儿子没了,看电视也心烦。

因为每天画不了两三个小时,画像三天才完成。第四天我又去了,县人大副主任高惠民和我同行,帮我把油画拿回去。从坡下爬上来时,大娘正坐在窑前的大树下望着我呢。我心下蓦地一动,马上掏出速写本画起来。刚画了几笔,我就被这大山里的母亲震撼了。那棵大树下的石头表面,被大娘坐得光光的——她常常坐在这儿望啊,盼啊,儿子小时她盼儿子放学回家,儿子长大远走高飞了,她盼儿子常回家看看。可现在她还在盼什么呢?大娘的双眼空洞地望向远方。她说:“常坐在这棵树下照(看)路口呢,今天被你看着好了。”她指的是我给她画的速写。

高慧明替我和大娘合了影(见本文题图)。我非常喜欢这张合影。

除了给大娘画的写生,回京后我又画了这样的一幅画:一颗树皮斑驳的老树下,坐着老母亲,阳光照在老人身后,在老人的身前拖下长长的身影。老人的大半身处在暗部,与老树混为一体。深秋初冬的阳光还很强,四周一派亮黄,与深冷色的暗影形成对比。背后是赤裸的黄土高坡,光秃秃的树枝尖锐地伸向天空……

她常常坐在这儿望啊,盼啊……(邢仪 作)

一切毫无矫饰,一切都是本质,一切都是自然。往事一幕幕掠过,她生活过,抚育过。她做了她能做的事,尽了她能尽的力。她祝愿她的儿孙绵绵长久,她希望她的后人都能在这片土地上真诚地生活。

我想哭。

2021年1月21日再改于北京

(《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3期,图片由作者提供)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