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玲玲的命（下）——故乡纪事048

鱼玲玲见鱼文拿着镰刀出去，急忙往出追，脚绊在凳子腿儿上，摔倒在小饭桌旁。

“瘦猴儿，你们赶快去把鱼文拉住！”

我们几个小孩穿过倭瓜、吊瓜、骚瓜、癞瓜的长廊赶出大门去，哪里还有鱼文的影子。

鱼玲玲随后追出来，她左右看了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瘦猴儿，姐求你，马上去百岁家。”鱼玲玲有气无力。

“那我说啥？”瘦猴儿已经拔腿准备了。

“你就说让他赶快躲出去，别在家呆着，就说我说的，快！”

“瘦猴儿已经奔出去两三米了，因为跑得快，哈喇子甩出一条亮亮的线。

“还有，你告诉他，别打鱼文……”

瘦猴儿不知道答应了没有，我和丫蛋儿、洁一起把鱼玲玲拖回院子里。

那天长廊的阴影很稠，很重。

瘦猴儿跑到百岁家的时候已经开始吐白沫了。

“咋地了？孩子？”百岁娘问。

“百……百……百岁呢？我找百岁……有事儿”瘦猴儿上气不接下气。

“百岁去南大洼子割麻子去了，你找他啥事儿？”百岁娘很奇怪，瘦猴儿一个小孩子找百岁大小伙子干啥。

“南大洼子，怎么又是南大洼子……”瘦猴儿不理百岁娘的问话，转身就跑。他一定是想起那里的死人骨头，还有我们那次吃麻黄果吃晕过去的事儿。

那天等瘦猴儿跑到南大洼子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警察抓走了鱼文，百岁和鱼来进了医院，。

事情是这样的：

割麻杆的百岁听见身后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就停下来擦把脸，以为是村里人过来借个火点烟。

这时鱼来从他身后转到了他身前。

鱼来空着手，不说话，只盯着百岁看。

百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对视着鱼来。

“药……吃完了吗？”百岁打破沉默，毕竟鱼来是鱼玲玲的哥哥。但是百岁嘴硬，叫不出来大哥这两个字。

“这个给你！”鱼来掏出一叠钞票，看得出来是有大有小的毛票和元票新整理的，都皱皱巴巴的。

“这是啥？”百岁不接。

“你帮着救玲玲的。”鱼来冷冷的。

“不是……大哥，你这哪儿跟哪儿啊？”百岁一下子有点乱。

“以后离我妹妹远点。”鱼来眼睛看着百岁手里的镰刀。

百岁把镰刀故意往割完的麻子地里扔去，扔得很远。

“大……哥，我……和玲玲是商量的……”百岁开始结巴。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别费唾沫了。”鱼来很坚决。

“这你可说了不算，玲玲是个大活人，又不是小驴小马，你想咋就咋。”百岁一下子来犟脾气了。

“我妹妹已经定亲了，秋收后就结婚。”鱼来把钱扔在百岁面前转身要走。

百岁一着急，不是先去弯腰捡钱，而是隔着两根麻杆去抓鱼来的衣领。百岁高出鱼来一头，一下子就拉住了鱼来。

鱼来误会百岁要打架，因为百岁当兵之前是胡家屯最能打的。

鱼来利用转身之际，不知怎么一下子把头从衣服里脱了出来，百岁手里一轻，拎着的只是一件鱼来的上衣。

鱼来趁百岁还没反应过来，一头撞向百岁的肚子。

“我和你拼老命了！”鱼来还像一些老人那样喊着这句话。

猝不及防的百岁被撞倒在麻杆地里，离剑一样的麻杆茬子只有一巴掌距离。

百岁火了，伸出长腿向鱼来脚踝处踢了一下，鱼来摔倒在百岁身边，也是离麻杆茬子一巴掌距离。

百岁发完火，准备站起来搀扶鱼来。

这时后肩一麻，鱼文的镰刀已经砍进百岁右肩寸许，接着鱼文第二刀向百岁卤门劈头砍来。

百岁以为这是哥俩合谋，他向旁边一滚，同时一脚踢开卧倒在身边的鱼来。

鱼来被鱼文突然挥刀砍来吓住了，走神中被踢进割完的麻杆茬子上。

那茬子像小匕首一样向上立着，不知有多少根直接刺进鱼来的大腿和屁股上。

鱼来惨叫一声，血就从裤子里流了出来。

百岁一手捂住肩膀，挣扎着站起来。

见到鱼来流血的鱼文疯了一样奔着百岁砍来，刀挥得毫无章法，像是在闭着眼睛打蚊子。

明白过来的鱼来强撑着站起来。

“鱼文！住手！”鱼来大喊。

鱼文像吃了迷药一样听不进话，追着百岁杀去。

鱼来趔趔趄趄追向鱼文，脚下被麻杆绊了一下，一个前扑，恰好抱住了鱼文的腰。

趁此机会，百岁腾出满是血的左手，用军队里学的擒拿术侧过身子，在鱼文的肘子处轻轻一磕，鱼文手里的镰刀就掉在地上。

接着百岁又一个动作，鱼文的右胳膊垂了下来。

鱼来扶着鱼文的屁股站起来，鱼文则疼得左手抱着右胳膊跌倒在地上呻吟。

最先赶来的是治保主任，他端着一杆没子弹的三八大盖先是对准百岁。

“别动！”

接着他看见百岁肩上流血，把枪头转向鱼来。

“不许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百岁看着治保主任紧张的样子，被逗得忘了疼，一下子笑了。

他们忽略了地上的鱼文。

这时，鱼文爬过来一口咬住百岁的大腿。

百岁正在笑治保主任的嘴直接咧开，发出了尖叫。

治保主任这时才发现地上危险的鱼文，他把枪倒过来变成棍子，用枪托一下子就把鱼文打到一边去了。

随后，两名穿白衣服、带着蓝色大盖帽的警察端着小手枪一前一后逼住了他们。

这一霎那，几个人都定格在麻杆地里。

原来，有一个村民看见这边挥镰刀要杀人，就近去找治保主任。

治保主任正和两个调查情况的警察在地头说话。

前不久，有一件大案发生。外地有一对兄弟，枪法特神，一枪能打两只鸟。他们抢了武器库里的好几支枪和大量的子弹，一路逃亡一路杀人。

他们抢来的吉普车开到胡家屯地界的时候翻了车。

两人受伤，弃车逃亡，不知所终。

听到村民说有人杀人，两名经验丰富的警察和治保主任简单分了一下工，三人就包抄了过去。

治保主任路熟，先到了一分多钟。

报信的村民接着被派到派出所去继续报信，然后坐着一辆吉普车带着一辆吉普车返回南大洼子麻子地。

一辆吉普车把被铐上的鱼文拉回派出所，两把镰刀作为疑似凶器放在吉普车副驾上。

另一辆吉普车把屁股、肩头、大腿流血的鱼来和百岁送进了天木镇的卫生院。

那天，瘦猴儿跑到百岁家的麻子地时，只看见报信儿的村民在发呆，地上一滩一滩的血。

瘦猴儿可怜的，也没问报信村民发生了啥情况，转身又往回跑。

我们扶着鱼玲玲站在瓜廊近处的大门口向西看，那是百岁家的方向。

“那不是瘦猴儿么？”洁指着东边说。

我们看见瘦猴儿跟打断了四肢一样晃晃荡荡往回跑，他已经像是一个木棍子拼成的假人，被线牵着动作着。

有一年茶馆里演木偶，瘦猴儿这会儿像那只大木偶。

瘦猴儿跑到鱼玲玲家门前，就直接倒在鱼玲玲脚下晕了过去，临失去知觉前，他吐出了两个吓人的字：

“杀了！”

丫蛋儿上前去掐瘦猴儿的人中，这是他练武的爸爸教的办法。本来她和我们一起搀扶着鱼玲玲的，她这一松手，鱼玲玲瘫倒在地上。

我们才发现鱼玲玲也晕过去了。

“死人啦！死人啦！”洁没有丫蛋儿冷静，吓得把手握成喇叭状转着圈儿大叫。

邻居们被叫出来了。

大胜赶紧舀了一瓢凉水，对着鱼玲玲劈头盖脸泼去，接着又舀了一瓢凉水，对着瘦猴儿的脑袋上泼下。

鱼玲玲先苏醒过来，头发一绺一绺的，上衣也湿了，紧贴在身上，露出曲线。

大胜很不好意思看，把水瓢挂在瓜架子上走了。

“谁他妈的发水淹老子？”瘦猴儿缓过来时，派出所的人也到了。

知道了真相之后，鱼玲玲先是佯怒着看了瘦猴儿一眼。

“我就看见了血，我哪知道一个都没死？！”瘦猴儿很委屈。

鱼来伤口不深，简单包扎了一下就一瘸一拐地回来了。百岁自己说问题不大，医生给上了药，用纱布堵上伤口，又用胶带固定住纱布。

医生处理结束，面前的一老一少两个警察才上来说话：

“鱼来都承认了，你有啥要求？”老警察说。

“他承认啥了？摔跤摔不过我？小样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这下子屁股被扎个洞，凉快了吧？”百岁装作一副很轻松幽默的样子。

“鱼文涉嫌故意伤害。”年轻警察像是看一部旧电影那样，对百岁的表演毫无惊喜的表情。

“笨！笨死了！裁判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喂！同志，我和你说，那个学生崽子，我让他看着镰刀，给我俩当裁判，谁知道他离得太近了，被我一不小心一脚踢飞了，我也没占便宜，自己踢飞的镰刀砍了自己，报应！”百岁嬉皮笑脸。

“鱼文承认他今天是要杀你的，他说因为你，他姐姐喝了乐果。”那位老警察跟背书一样说。

百岁的脸上变形了一下，青筋暴跳，接着脸慢慢的像化开的冻秋梨，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一下子握住年轻警察的手，像是握到一个面捏的胳膊。

“我说同志，他还小，未成年是不是？你们不能相信他的话，他读书读的这里有毛病了。”百岁开始哀求，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年轻警察看了一眼老警察，不表态。

百岁顺着年轻警察的眼光转向老警察。

“大叔，你看，你的孩子也就鱼文那么大，要是处理了，他这辈子就完了。我这个挨刀的都不追究，你们就算了吧。”百岁继续哀求。

“这是你说的，你是挨刀的受害者。”老警察抓住了把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受伤了，我都不追究，你们就算了吧。”百岁快崩溃了。

门外，前来看百岁的鱼玲玲哭着转身离开。

这场大风波是当年天木镇最大的事儿，一下子把人们对那两个逃亡兄弟杀手的恐惧冲淡了许多。后来有消息传来，那两个杀手去了邻居的省份，警察正在布下天罗地网抓捕他们。

鱼家的事儿就成了胡家屯当时唯一的热点，热了一阵子。

七、八年以后，大学毕业的鱼文和大光棍百岁抱着一大摞纸钱、纸房子、纸衣服和点心水果来到鱼玲玲的墓前上坟。

鱼文当着坟里的姐姐的面给百岁跪下了。（未完待续）

（20190709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