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砖历险记-故乡纪事066》
现在想来,要是我当时大脑里的念头再晚半秒,恐怕我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成了热砖下的一块熟肉了。
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时候,在我的故乡这样的乡镇和农村结合处,如果不是专门去摆摊做生意,想临时打个短工是机会很少的事情。
1986年的暑假,我通过托关系,获得了一份到砖厂出砖的美差。
那的确是美差,因为竞争很激烈,它的表现不仅在于砖厂不会随便用你,还在于用了你之后,你有没有机会干到活。
因为是计件付费,所以争夺窑门是常有的事儿。
那是高三之前的暑假,那个夏天还有一个特点,出奇地热,而且雨水少,是那几年少有的旱年。
我和马上要升初二的弟弟算做一个结算小组。
每天早上,天刚刚亮,我们俩就往距离南坨子不远的砖厂奔去。我们比七里地以外的壮汉大何他们有优势的是,我们俩只需走上二里半地,就到了砖厂。大何他们几个比我们要远一些,不过他们有自行车,路上能快一点。即便这样,我算过,他们至少要比我俩得提前半个小时出发,才能和我们一起到达砖厂。
砖厂的规矩是先到先得,得的就是一个窑门,里面大约一万二千块红砖,这基本上是我和弟弟的一天最大的工作量。大何他们不是,他们好像疯牛一样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时候,每天连着一个窑门都没有保障,属于狼多肉少的状态,所以人们要抢。即便是某一天窑门正好能够每人一个(我和弟弟只能算一个人),也是有所谓好坏之分的。
这个好坏之分,就涉及到烧砖的工艺流程。
我们这里制作的是黏土红砖,基本上属于手工阶段,也就是说他们凭着经验,将黏土、沙子、一定比例的煤矸石或煤渣等搅拌到大致均匀,然后像脱坯那样制成大约24公分长,12公分宽,6公分厚的砖坯。这些砖坯经过晾晒之后,被码成砖坯垛风干,就可以进入砖窑烧制了。
砖窑是一个跑道形的大通道,在它的外围均匀地分布着十几个矮门。烧砖的时候砖,窑永远不能熄火,需要放的碳都从顶上添加。
这些砖坯一层一层交错打斜、互相犬牙状被码到顶上之后,他旁边的窑门就会被工人用砖和泥封死。这时,排在最尾部的烧好的一眼窑的门,经过砖厂技术人员评估、许可之后,被我们这些人打开。由于风——其实是氧气向里推进,不灭的窑火也相继往前走了一眼窑,方才被码好的窑里的砖坯渐渐就被烧成通红的碳色,温度也奇高。
这样,谁占住距离火焰最远的窑门,谁就能出温度低的砖,所以大家早来,除了拥有窑门,还要拥有凉快一些的窑。因为有些时候即便是半夜,也要往窑里垛砖坯,所以工人们也不得不动手把该打开的窑门扒开。这才是最好的窑,经过一个凉爽的凌晨和几个小时的空气流通,里面的砖基本上不烫手了。
出砖的工具是一两双轮的胶轮小车,车辕子下方有两个铁的支架,可以让小车平稳停在窑门口或者窑里面;另外有一种工具是砖夹子,两头往砖的两侧放好,手一提另一个下边的提手,两侧的夹子随即收紧,砖就被夹在里面,直接“叼起”砖,放在小车上。这个功用有点像书立,夹子起到收拢和夹紧并短距离运输功能。后来开红酒时,用的那种开瓶器,常常让我想起砖夹子。
可是它不适合我们这么高效率竞争的时候使用。
在确定被允许去砖厂出砖之前,有经验的人就告诉我们,遇到凉的窑跟过节一样难,大多都是热窑。他们的经验是:找一块废弃的车轮胎,打几个孔,穿上线绳或铁丝,每块至少三个绳套,能套住三根以上的手指,这样就形成一个放大的隔热“手掌”。
出砖的时候,选中四五块或七八块,两手的两块橡胶轮胎皮往中间使劲儿一拢,砖之间的缝隙变得没有了,双手压紧,与夹子的物理原理一样,把砖迁移到小车上。那动作看着有些机械,像后来动画片里的变形金刚的动作。
不过,这可比那个夹子效率高得多。
可这还不是效率最高的,效率最高的是赤手上阵。本来,上天给予的手,就是劳动最完美、灵活的工具。
可是问题来了。
大多数时候窑里的砖都是热的,热到什么程度呢?最热的时候,汗水滴到砖上能发出“滋啦”的声响,即便是比这个稍微好一点,那么肉掌贴上砖面,也是烫得很。这样无论处于主动,还是因为怕烫而被动,出砖的速度都会加快,基本上3到4秒要完成一个作业轮回,以保障手掌不会被深度灼伤。至于表皮的磨损,那是顾不得了。
一小车砖能装250块到400块之间,一块砖有多重,我当时没有量过,但是决不低于一公斤。每车一旦超过400块,推车是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车胎承受不住,要放炮的。
把车装满后,要推到大约一百米以外的场地摞起来。每摞砖要求200块,每层8块,一摞砖是十二层半,交错着摞,才不易倒。
即便是那个干旱、炎热的夏天,大多数时候,我们从砖窑里出来,都能感觉到外边“凉风习习”,其实那是窑里太热带来的错觉。于是,有一种东西必不可少,这就是水。
一般情况下,进窑装完一车砖,体内的水就从皮肤的毛孔里流光了,把车推出窑门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奔着窑门旁事先准备好的水桶而去。这时候,小酌肯定是来不及补充水分的,必须是把水桶略微倾斜,将嘴巴插进水面以下,一口不叠一口地喝上半分钟、一分钟,让肚子鼓了起来,才算喝够。这样,推车和码砖垛才重新有了力气。
我和弟弟的那个暑假,起早贪晚地干,最多的一次是出砖一万二千块。依照事先的报酬约定,每块砖一厘钱,那么那一天挣得是十二元钱,这是当时我们体力的最大化发挥了。
出砖也有一些乐趣,比如没有活的时候,就可以四处逛逛。窑的顶上有些烟囱很热,那些烟囱的下面正是几百度上千度的高温,这时要是能打到麻雀,或者找到土豆,放在窑顶热的地方,不用怎么操心,一会儿就熟了。一同出砖的大何,他们几个人经常是把铝饭盒里的米淘好加上水,放在窑顶上,到了中午饭就喷喷香了。
一般来说,出窑还是安全的,但是也有例外。
有一天,我们新开了一个窑门,是那种滴上汗水就滋滋响的窑。本来应该通风一阵子,但是为了赶进度,我把小车顺着窑门堵住出入口,从车上的缝隙钻了进去。依照先取中间后取两边和先取顶上后取底层的规则,我站在车把手上去取最外边一层的最顶上的砖。
砖窑里顶部的热还略高于底层,汗水马上就模糊了视线。
就在我大约取了三五次,也就二三十块砖的时候,我听见有很轻微的沙沙声从里面几层传出,那声音就像是不多的几只春蚕在咬桑叶。
我头皮一炸,立即弯腰,几乎没有停留地就从小车上面的缝隙往出钻,我的头钻出窑门的一刻,一眼窑的砖轰然倒塌,我的腿感觉到明显的气流冲出,脚与倒塌的砖不足半寸距离。
那一次,我吓得出来之后忘了喝水。
倒窑是很腻烦的一件事儿,把一眼倒窑的砖处理完,要用两倍左右的时间。
不过,倒窑还是不常见的,那个夏天,只发生过这么一次。
今年8月,我专门去砖窑的场地看了看,那里早已被夷为平地,几年前好像改成了一个工业项目,地上很平整,只有细看才能发现一些碎砖块还在,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
(20191029,通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