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针也有千千结——故乡纪事100》
“要下雨了,小白兔挎着小竹篮,在西山坡下割草……”
大约是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某一天的晚饭后,我正在饱含深情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唱读十遍《要下雨了》。这时,一股浓烈的苦香味儿从侧面袭来,接着眼前晃动着像马具的穗子一样的东西。
由于距离眼睛太近,它是虚虚的,一下子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
可那苦香味儿再熟悉不过了,通常是丫蛋儿手上特有的味道。那必须是每天都要将一小麻袋的苦麻子剁碎,苦麻子断口处的汁液浸润之后才有的浓淡。
苦麻子是苣荬菜的表亲,长得很像苣荬菜,一般人分辨不出来,它却比苣荬菜苦很多倍。
通常情况下人是不吃苦麻子的,但是猪对苦麻子特别感兴趣。
把它们切成碎丁,拌上星星点点的玉米粉,用刷锅水浸泡一下,它们吃起来,大猪的嘴巴里会发出“哐哐”的声音,小猪仔们则会连绵不绝地“吧唧吧唧”奏乐。
我把头往后挪了挪,晃动在眼前的是一个像是用红头绳编织起来的穗子。
“啥东西?”
“给你的?”丫蛋儿的脸还在我的侧面,但是我的侧脸被她的热烤过了。
“干啥的东西?”我在问她用途。
的确,在那个年代里,一切物品必须有用,甚至年画这类好看的东西也得有个有用的说法,比如《鲤鱼跳龙门》是用来祈祷发家的,比如《林海雪原》是用来揭示座山雕和小炉匠是坏人的。
而我一时看不出眼前的穗子有什么用。
“你傻呀,你说它是干啥的,就是干啥的。”丫蛋儿见我发木,有点不高兴,啪地把穗子扔在我的书上。
我捡起来握在手中,那是麦穗的造型,不过“麦粒”太大了,很不整齐,做工也粗糙,我一下子明白了。
“二姐钩的?”我摩挲着那些麦粒问,这时丫蛋儿已经转过我对面来了。
“天底下就她会钩呀?”丫蛋儿脸颊上还沾着一小片深绿色的苦麻子,脸对着我,嘴故意扁起来,眼睛斜向一侧。
我喜欢她这样的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撒娇。
“我……钩的!”
“你会钩针?”我不由得认真看丫蛋儿的表情,却没有发现她是怎样由娇嗔变成得意的,大约是眼睛向房梁上挑起来的太快,我没有捕捉到那一瞬。
一迈进80年代,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子手中刮风一样多了一套工具:钩针。它们就好像以前一直睡在哪个地方,天亮了都要起床一样多了起来。
可是以前我从没见过钩针。
镇子上有个铁社,本来是做生活铁器用品的。可给我的感觉,那阵子铁社生产最多的不是洋铁皮炉筒子、铸铁炉子,也不是烧水壶、炉钩子、炉箅子,而是钩针。经常见到年轻的铁社男青年带着得胜的表情,从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一套钩针,在哪一个大姑娘或小媳妇家门口说笑,玩笑开够了,则把钩针送给她们。
丫蛋儿的二姐就是最早使用钩针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用钩针织东西,是在一个晚上。
那天她家奇怪地人少,没有人串门,也没有表演二人转,她的对象大胜也不在。
一副大炕上,一盏油灯的捻儿被她挑得老高,火苗有半个筷子长,还时不时发出“噗嗒”的声音。油灯照亮她和她周围的有特大号铁锅那么大的范围,除了她的影子又黑又长,炕席上出奇地明亮。
最亮的就是丫蛋儿二姐的那双手。
只见她左手套着棉线,右手捏着钩针。她的左手无名指和食指还有小拇指像小鱼在水草间穿梭一样,在棉线中左一下右一下,然后右手像是反夹筷子似的,把带勾的针穿过去拉出来。
钩针每次拉出来的时候,棉线就被勾住,然后的她的左手指又是左绕一下右绕一下,那些线结,在她双手连续不断的运动中,好像自己在生长,长得很快。
我看了一会儿,眼睛就看花了。
“二姐,你在干啥?”
“勾门帘。”二姐头也不抬,一味儿地穿花引线。
她说的门帘与彻地通天的老式门帘子不同,其实只是门上的一小截。那阵子,她家的里外屋之间的门已经换成一扇繁体字“问“字形门,上边三分之一处镶嵌着四块玻璃,她要勾出一方小帘挂在那里。
她勾完门帘,挂好之后,我从屋外搭着小凳子垫着脚往里看过,啥也挡不住,透过毛茸茸的缝隙,连丫蛋儿的眼眉都能看得清。
“二姐你编的门帘没用,苍蝇都挡不住。”我给她泼冷水。
“小屁孩你懂啥?那又不是用来挡东西的,那就是好看的。”丫蛋儿二姐很蔑视我的见地。
果然,她接下来钩织的东西就更加没用了,那是一方头巾。
在当时我的认识里,女人的头巾无非是两个作用:保暖和挡灰尘。
那时候,大姑娘小媳妇儿都会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头巾,很厚实,有一张薄饼的厚度。使用之前,先把它平铺开来,然后对角折成三角形,再用来把头包上。这样,冬天的时候,会护住脸不被冷风“稍”了,春秋风大,也会遮挡些灰尘和树叶什么的。
由于这种头巾多是彩色,我小的时候看女人们戴着它走,像是蜻蜓的头。
钩针钩出来的头巾孔洞很大,透风不挡尘土,唯一能遮挡的是树叶,显然冬天也不会保暖。可是自打钩针流行开来后,人们纷纷把老式头巾换掉,变成了钩针头巾。
但是它们比蠢笨的大方巾要轻灵、好看,仅此而已。
钩针让大姑娘们越来越不现实,她们甚至用来钩衣服、钩裙子。
用钩针钩出的衣服很短,比后来电影里看的那些资产阶级小姐的披肩长一些,不能单独穿,会露肉,必须有其他衣服打底,再把钩针上衣穿在外边,像戏服。
“多此一举。”有一次和丫蛋儿争论的时候我说。
不是么?本来好好的衣服,外面还要挂上一层。
“像渔网,人又不是鱼。”我狠狠地批评这种衣服。
“有尿的话,里面别穿衣服。”我的确没有明确的坏想法,可是丫蛋儿火了。
“我看你是学习好变傻了。”丫蛋儿哪儿都好,就是跟汉字和拼音没缘分,所以一到学校就没有自尊。
自打上学以后,她会找很多机会说这句话,因为我与汉字和拼音还有阿拉伯数字的缘分,似乎越来越强过与丫蛋儿的默契。
可流行风尚是挡不住的。
那几年,年轻姑娘无所不钩,引逗得生过孩子的小媳妇们也羞答答地凑过来学习,利用公公婆婆不注意的时候,在大树下抢过钩针比划几下。
慢慢地,小媳妇们也都会用钩针了。
丫蛋儿二姐作为复苏后的钩针界桂冠人物,最终还是把自己给钩住了。
那时候刚刚分地,她和大胜的婚事儿也渐渐明了起来,准备当年庄稼进仓后就过门,她的干劲儿也十足。
就在割玉米的时候,出了一件事儿。
那阵子正是秋老虎还很热的时候,特别是下午,有几个小时与夏天热得没差别。
丫蛋儿二姐不知咋想的,臭美地穿着一个丝绸的打底裤,罩上钩针的裙子就下地了。
她偏偏遇上淘气的瘦猴儿。
瘦猴儿是那种在做坏事儿的原理方面,能达到科学家级别的人。
丫蛋儿家为了冬天能吃点炒盐豆,换点豆腐,在玉米田的边界上种了一些黄豆。深秋时节,黄豆秧干枯,长满各种小刺小勾,与钩针无异。
瘦猴儿趁丫蛋儿二姐割玉米干得投入时,拔起一棵豆秧从丫蛋儿二姐身后去勾她的裙子。几次试探未成之后,瘦猴儿的力度大了些,勾紧了丫蛋儿二姐钩针做的裙子。
此时恰好她往前一耸,奔向下一棵玉米,只听刺啦一声,钩针裙子被拉开,里面丝做的打底裤也被拉破,露出白皮肤来。
更不得了的是,左右前后很多人都在割地,人们并不吝啬各种带色彩的起哄。
最后,平时凶悍的丫蛋儿二姐连追打瘦猴儿都顾不上,捂着脸哭着跑回家去。
打那以后,丫蛋儿二姐再也没动过钩针,但这不影响钩针作品继续风靡四、五年,直到好像是被一种平花织机产品代替,钩针才渐渐地被藏进箱子底或被别上房梁。
(20201118,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