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永远的杜普蕾

在所有的器乐中，大提琴大概是女演奏家最少的，出名的女大提琴家更是寥若晨星。音乐家学乐器年龄都很小，想想大提琴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小女孩如何操控得了？但英国有一个小女孩，两岁时第一次听到大提琴发出的声音，便执意要玩这家伙。父母无奈，只得为她量身订做了一把小号的，从此她就迷上了，后来这个女孩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女大提琴家。

她就是杰奎琳·杜普蕾。

杜普蕾1945年出生于牛津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自幼显露出非凡的音乐天才。1953年经人介绍，师从于英国著名的大提琴家威廉·浦力兹。1956年又前往瑞士、莫斯科，求教于卡萨尔斯和罗斯特罗波维奇。1961年，十六岁的杜普蕾在伦敦首次登台演出，大获成功，乐坛为之轰动。之后她就与钢琴家科瓦塞维奇合作，为EMI录制唱片。1965年她与著名指挥家巴比罗利指挥的伦敦交响乐团合作，录制了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这次录音让年轻的杜普蕾名扬天下，跻身于一流大提琴家的行列，也成为大提琴录音史上不朽的经典。

许多人知道杜普蕾，都始于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我也不例外，迄今拥有她演奏该曲的四个录音，分别由巴比罗利、切里比塔契和巴伦波依姆指挥。其中巴比罗利和她在1965年、1967年合作录制了两次，都是演出实况，分别由EMI和TESTAMENT发行。EMI那款录音尤其杰出，伦敦交响乐团在巴比罗利的出色指挥下，很好地发挥了乐曲的抒情性，引子过后，大提琴一出场就以沉厚宽广的音色抓住听众。随着主题的发展，悽美的旋律迅速将情绪推向悲怆的顶峰。我第一次听到这里，就被那深刻的悲剧感所震撼，忍不住两眼尽湿。后来我每听这款录音，都不由得要感叹，年纪轻轻的杜普蕾怎有如此的力量，将埃尔加音乐的悲情全都倾吐出来？她的琴声仿佛有一股魔力，每一个音符都弹落在你心上，震动你的心弦。她在卡内基音乐厅的演奏结束后，评论家伯纳·杰克伯森听到坐在后排的一个观众喃喃自语：“这让你重获信仰。”

自1962年3月21日，17岁的杜普蕾由鲁道夫·史瓦兹指挥，在伦敦皇家节庆音乐厅首演埃尔加协奏曲，这首曲子似乎就成了她专有的音乐。到20岁时，杜普蕾已具有超乎年龄的技巧和情感成熟度，对音乐的掌握精准而有力，运弓自信而果断，在埃尔加节奏多变的旋律中尽情挥洒自己的感情，仿佛这首曲子就是她自己所作。是的，她确实曾说过：“只要作曲家将音乐写在纸上，它就不再属于他们，而成为我的。”原本是优秀大提琴家的巴比罗利，也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迷人的音乐性，妥帖地衬托着杜普蕾，让她毫无顾忌地发挥，融入人琴合一的境界。

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款完美的录音。从此以后，许多大提琴家都不敢碰这首协奏曲，他们清楚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绝不可能超越杜普蕾的演奏。罗斯特洛波维奇甚至说，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只要杜普蕾这一个录音就够了。事实上他迄今为止也没有录制过该曲，正好像李太白登黄鹤楼说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的确，其他大提琴家的录音我也听过几款，像AX、马友友、王健、尼娜·科托娃、玛丽亚·克列格尔、爱莉萨·魏勒斯坦的演奏，或轻或泛或生涩，终不如杜普蕾的听来有感觉。她的旋律拉得阴郁低徊，但音色却饱满异常，始终超出乐队，抓住你的心。仿佛繁华盛宴上一个忧郁的女郎，吸引了所有宾客的目光。一个年方二十的姑娘，何以能体会埃尔加悲绝的悽怆？只能解释为天才，或许还有天性里的某种悲剧性吧？

杜普蕾曾说过，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其实不是她最喜欢的曲目，因为太伤感了。“它好像是凝结的泪珠。”每当演奏到慢板乐章时，就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据说匈牙利大提琴家斯塔克與友人一起在車上的广播里听到杜普蕾的演奏，朋友请他发表评价。当时他并不知道是杜普蕾，听完后对友人说：“像这样将所有复杂矛盾的感情都投入到大提琴里去演奏，恐怕活不长的。”后来他对大提琴家秦立巍说，自己非常后悔当时那么说。是啊，当时不过是随口戏言，不幸一语成谶。正当杜普蕾演奏事业如日中天时，30岁上突患一种极少见的怪病——肌肉多重硬化萎缩症，从此别说登台演奏，就是生活也无法自理。在生命的后12年里，她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靠指导学生聊慰自己对音乐的热爱。

命运就是这般残酷，他赐予杜普雷天才时是如此慷慨，慷慨得令人嫉妒；而一旦剥夺她时又是那么彻底，不给她留一点发挥天才的可能。杜普蕾最后一次演奏埃尔加协奏曲，是1973年1月25日在伦敦节庆音乐厅，老友祖宾·梅塔操棒指挥。BBC似乎没有留下录音，只有一卷弟弟皮尔斯自己录的带子。杜普蕾的琴声流露出情感上的脆弱，听来令人心碎。技巧的失常已显示罹病的征兆。1988年1月26日，祖宾·梅塔在为杜普蕾一生举行的感恩仪式上致辞，只念了几句，他就收起讲稿，颤抖着声音说：“我没办法把我写的东西念完。我想说的话都在下面这个故事里。最近我在纽约指挥埃尔加的协奏曲。第三乐章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再也指挥不下去。大提琴手这时抬起头来，跟我说：'你想起了她，对不对？’'对。’我回答。想起1973年杰姬最后一次跟我在伦敦合作演出的情景，令我不能自已。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指挥埃尔加协奏曲了。没有人能拉得像杰姬一样，也没有人能取代她。”

谁都知道，梅塔、祖克曼、巴伦波依姆是一起出道，多年合作的密友。杜普蕾与巴伦波依姆结为连理，是当时乐坛瞩目的金童玉女。巴伦波依姆8岁就与乐团合作演奏莫扎特第23钢琴协奏曲，17岁时一气连奏八场，凭记忆弹遍贝多芬全部32首奏鸣曲，22岁指挥英国室内乐团，也绝对是个少年天才。但你看了杜普蕾的生平录像，就感觉他与杜普蕾还是有一点距离的。杜普蕾就连钢琴都弹得那么好，日常排练中随时流露的灵气，让巴伦波依姆的才华黯然失色。如今巴氏作为钢琴家或指挥家也很有名，但如果他不是杜普蕾的前夫，我相信去看他音乐会的人会少许多，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抑或不幸？梅塔后来再也沒有指挥过埃尔加协奏曲。对他来说，杜普蕾的演奏就仿佛是天鹅的绝唱。

杜普蕾为病魔缠身十七年，1987年10月19 日在伦敦辞世。从首次初次登台到罹疾不出，她的演奏生涯只有短短十年时间，却留下许多值得珍视的宝贵录音。EMI公司发行的13CD全集中，包括埃尔加、德沃夏克、舒曼、勃凯里尼、圣桑、拉罗、海顿的大提琴协奏曲，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全集，还有巴赫、法亚的大提琴组曲，亨德尔、勃拉姆斯、布里顿的奏鸣曲，还有一些小品，基本包括了大提琴的重要作品。

杜普蕾的演奏曲目，范围相当广。自海顿以来的大提琴作品，她都能上手，并达到很高的水准。其中赢得广泛好评的，除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外，还有德沃夏克和海顿的大提琴协奏曲。总之，她的录音都在水平线以上，听众的取舍往往只是个人趣味的问题。不过巴赫显然不适合杜普蕾的气质，她内心常处于激烈的冲突状态，缺少巴赫那种伟大的静穆，所以大提琴家无人不录的六个无伴奏组曲她只录了两个。

作为大提琴家，杜普蕾的技巧是非常全面的，音色多变固然不用说，她的音质尤令人称道，醇厚浓郁，抒情性特强。这种特性诉诸对作品的直觉把握，令她的琴声格外自然畅达，最大程度地展现了大提琴这种乐器的抒情性和歌唱性。这是评论家所一致公认的，而给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她对作品情感内涵的深刻把握和精准诠释。无论是大部头的协奏曲，室内乐，还是安可曲，强烈的抒情性都是她的特有品质。如果你只听过那张珠玉小品，可能会觉得她的演奏朴实无华，有着女性优雅迷人的魅力。其实她最精彩的演奏，都激情四射而又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悲郁苍凉的气质，这种独特的气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她天性的深刻流露。

1998年英国发行了阿南德·塔克执导的杜普蕾传记影片《她比烟花寂寞》（或译《疯狂大提琴》），所有知道或不知道杜普蕾的影迷都为之狂热，她的唱片也畅销一时。由于影片改编自杜普蕾姐姐出版的杜普蕾传记，特别展示了杜普蕾生活中鲜为人知的性格乖戾、非理性的一面，引起很大争议。但影片终究赢得了成功，既无灵气也没有真实的杜普蕾生动迷人的爱米莉·沃特森饰演杜普蕾，获得1999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演姐姐希拉里的莱切尔·格丽菲斯则赢得最佳女配角奖。如果影片所叙述的杜普蕾离真实不远的话，那么我们就知道，杜普蕾的性格中确实有着某种非理性和叛逆的倾向。现代社会的艺术生态，已扭曲了艺术家的生活方式，将他们变成一批为赶场而疲于奔波的旅人，从少年时代就开始过一种表面繁华而内心孤独的漂泊生活。影片中出现的杜普蕾仇视大提琴，甚至将它撂在阳台上受冻的情节，是她内心无法克制的焦躁与戾气的流露。对爱的渴求和缺乏爱的现实，使她过早地体验到人世的孤独和悲凉，这就是她小小年纪便能驾驭埃尔加为悼念亡妻而作的大提琴协奏曲的奥秘，她的琴声饱含了超出她年龄和经历的绝望的生命体验。有乐评家细究乐谱，发现杜普蕾其实以她的天才与直觉，更改了许多作曲家的指示。或许正是杜普蕾创造性的更改，说出了作曲家自己也不知道的真实心事？

顺便提到，听过杜普蕾该录音的人，一定都会对她那把琴的音色之美印象深刻。这把斯特拉迪瓦里琴，号称为全世界五把顶尖的乐器之一，以一位曾拥有它的俄国大提琴家的名字命名，叫大卫杜夫，现为马友友所用。大家都说到这琴到马友友手里，音色不如从前丰厚了，仿佛它的灵气已随杜普蕾而去。说实话，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马友友的演奏，虽然他的唱片我全听过。他的演奏轻飘飘的没有深度，很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更是让人不怿。杜普蕾的动作幅度大，那是自发的。看她的实况录像，拉到狠时，整个人简直都伏在琴上！她是在用生命拉琴的。而马友友，还有王健也一样，头拼命往一边偏，就像王景愚《吃鸡》似的，与琴较劲。这是随便一说。

杜普蕾的CD版次很多，埃尔加协奏曲就有多个版本，最早的录音是1963年萨金特指挥BBC交响乐团，比较少见；常见的是巴比罗利指挥伦敦交响乐团和巴伦波依姆指挥费城管弦乐团两种。如果你还没听过她的录音，建议先买EMI公司（片号CDC 5 56219 2）以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Op.85和《海景组曲》（Sea Pictures）Op.37组合的一张。巴比罗利指挥伦敦交响乐团协奏，《海景组曲》是我最喜爱的女中音贝克演唱的。这张唱片是杜普蕾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各种版本中音效制作最好的，《企鹅唱片指南》标为三星带花，美国TAS发烧片榜上有名，堪称是大提琴录音中首屈一指的演录俱佳的名盘，爱乐者几乎人手一张。套一句广告词，你也值得拥有。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