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卫:胜 利
高小卫,中国新锐导演、编剧,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研修班,中国电影基金会吴天明青年电影基金第三期、四期青年编剧大师班学员。电影《茯茶的故事》导演、《米兰之恋》编剧/导演,编剧作品另有:电影《命脉》《心中的秦岭》《反哺》《一件棉袄》《催命鬼》。
胜 利
高小卫
在老家,村里我父辈那些人中,总会找出几个名叫解放、胜利、国庆、援朝的人。那时候,父母为了纪念抗战胜利或者解放胜利,都会给那一年出生的孩子起这个名字。一来具有纪念意义,二来也不用费脑子。所以现在农村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会有叫这个名字的。一个村子甚至有好几个叫这样的相同名字的。村里人为了区分他们,就给前面加上他爸的名字,什么木犊儿胜利、后门儿胜利……
今天我要讲的这个人,他即没出生在解放时期,也没出生在胜利那一年。他父亲只觉得这个名字顺口好听,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我从小就对这个人好奇,他家住在距离我们小学很近的地方。那时候他就戴了一副度数非常高的眼镜,我们还没有见过这种眼镜——镜片中有无数个小圈,就跟酒瓶底子一样。我们每天上学路过他家门口时,他端着一个大老碗,把面条挑得高高的,然后再塞进嘴里。胜利很少笑,看见谁从门口走过,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对方,有时候对方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只是瞪着双眼,往你跟前走,走到大约离你半米远的地方,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哦,是你,你干啥去啊!”大家都不会跟他计较,因为都知道他是个“瞎子”——两千多度的近视,跟瞎子也没啥区别。胜利从年轻到现在,做事情一直很认真,不管是什么事,他总是一本正经,从不马虎。
大约有二十多年前,有一天,胜利兴冲冲地跑到我家,给我父亲讲,他遇到一个好事情。我父亲问啥好事!胜利说:今早去县城揽工,遇到一个市政工程的包工头,说是有个活,只要愿意干,价钱你开。旁边几个揽工的人,一听都走了,不愿意去。胜利蹲在那里一语不发,包工头走过来。胜利立马起身,包工头问:你去不?胜利直点头。包工头有点意外:还没问啥活,你就点头。胜利答:出来就是下苦的,啥活都能干,只要不打我。包工头被胜利的话逗笑了,说:我打你干啥!胜利就跟着这个包工头走了。
包工头把胜利带到了一个居民小区,小区里面污水屎尿溢了一地,臭气熏天。几个工人戴着厚厚的口罩,拿着长长的竹竿往井下捅着。胜利看到这一幕,顿时明白刚才那几个人为啥不来了。包工头走过来对胜利说:井下被杂物堵了,污水从井口溢上来了。你下去拿竹竿负责捅开,钱少不了你的,只要你肯下去。胜利二话没说,脱掉外衣,然后穿上他们的防护衣,在几个人的帮助下,下了井。到井底后,胜利发现一个铁管子被女人的卫生巾还有一个烂裤头堵得严严实实。胜利用竹竿捅了捅,没捅开。然后他用手把堵管子的东西往外拉,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轰隆,通了。里面的污水顿时向外喷涌,胜利被冲出几米远。手上、脖子里、脸上都沾满脏物。井口的人赶紧用绳子把他往上拉。胜利上了井口,脱下衣服,像个死人样平平地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包工头走过来激动地说:兄弟,你辛苦了,这二百块钱和这身衣服你拿着,这十块钱是我个人给你的,你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吃个饭。胜利一脸激动,想上前去跟工头握个手,工头看胜利走向自己,就有意往后退了一步。胜利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身臭味。胜利只好向工头摆摆手,以表谢意。
回到村子,胜利觉得自己今天赚了大钱了,就高兴地给大家去炫耀。可是有人就觉得胜利没有一点操守,啥钱都去挣,为了挣钱都去吃屎了;有人说风凉话,说包工头黑心,受这么大罪才给这么点钱。可是不管谁说啥,胜利都不生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揽工的,一个来小时给两百块钱,已经不少了。这种好事,天天有的话,自己就发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胜利有了一种特异功能,他干起了女人的事情——说媒。那是一年秋天,胜利去淳化县帮人打墙,村子里有一个孤寡老太太养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老太太一生无儿无女,这个女孩是老太太在村子的一个井房里捡的,小女孩腿是小儿麻痹,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胜利在村子里干活,看老太太可怜,就经常帮老太太挑水。时间长了,老太太看明白胜利确实是个好人。有一天,胜利刚放工,老太太让孙女把胜利叫去他家。老太太给胜利做了一顿臊子面,给他倒了一壶柿子酒。待胜利吃完饭,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自己得了重病,时日不多了,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孙女了,孙女从小就命苦,怕自己走了娃受可怜。她说,你们下面地广土肥,你把娃带下去,给娃找个人家,给口饭吃。
胜利给主家干完活后,就带着这个女孩回来了。胜利带回来个瘸子女孩,一时间村子炸锅了,都议论纷纷。胜利只好先让女孩在自己家里住着,自己骑着自行车在附近寻找下家。有一天,胜利的自行车车胎突然没气了。他推着车子寻找补胎的地方,在一个学校门口的大树下,胜利看见了一个小伙子在忙碌着。胜利就把车子推了过去。小伙子看着胜利累得一身的汗,赶紧上前接过车子,然后拿起气管子给自行车打气,打满后再用手捏捏。小伙子把车座一拍,胜利立马上前接过车子,正准备走时,小伙子突然一把拉住胜利,胜利吓了一跳,他瞬间反应过来了,赶紧在口袋里掏钱。小伙子没有理会他,拿了个机油桶用一个棍子沾了点机油给自行车的链条上油。胜利掏出五毛钱给小伙子,小伙子没有接他的钱,只是笑笑,摆手让他走。
这时一个老太太拉着一个架子车走过来,“哑牛,给婶子打点气”,小伙子赶紧拿着气管子走过去。胜利看着小伙子自言自语道:“哑巴……”老太太给胜利说:娃好得很,就是命不好。小时候发烧发哑了。他大(爸)前两年死了,弄个修车摊摊养活娘俩。胜利问:“娃多大咧?”老太太说:“二十八咧,娃心好得很,也灵性,就是不会说话。”胜利又问:“娶下媳妇了吗?”老太太说:“还娶媳妇呢,现在正常人都打光棍呢,还别说你说有缺陷。”胜利看着这个小伙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瘸子女孩和哑巴小伙结婚了,两人脑子都没有问题,婚后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胜利也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村子里面有一些大龄男孩的父母知道胜利有这门路,就开始登门。一开始胜利是拒绝的,可是一来二去,有时候来人还带一包点心或者一瓶酒。胜利面情软,只好答应了。可是人家走后,胜利却犯了难,这从哪儿给他找媳妇呢?没办法,胜利又开始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在各个村子打听。那几年,总会看到他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出门,到半夜才回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胜利还真给几个“老大男”把婚事解决了。这下胜利的名气更大了,登门求亲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男的,有女的。胜利整合资源,开始内部消化了。本来一个村子的或者门对门的,这家女子大龄嫁不出去,这家小伙子快三十了也讨不到个媳妇。经过胜利这么一撮合,两家人就成亲家了。胜利有一个特别真诚的脸,他给人说话时,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你。这让大家都感到听他的没错。那一段时间,村子里的小伙子见了胜利都很尊敬,离老远就叫叔,发烟。
我们邻村有一户人家,他爸年轻时家里穷,偷了生产队里的电线,结果被公安局抓了,判了三年刑。家里两个娃没人看管,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这两个娃就在村子里到处乱跑,偷鸡摸狗,留下了不好的名声。这几年一家人勤奋努力,家里也盖了新平房。这娃他爸就张罗着给大儿子说一门亲事,可是找了七八个人家,一打听都没音讯了。这娃他爸就来找胜利,胜利正在给树上架玉米串子,被这娃他爸拉下来,说让无论如何给他把这个忙帮了。胜利呵呵笑了一下,说了两个字:好办。过了几天,胜利领了一个女孩到他家,他爸一看顿时火冒三丈,把胜利赶出去了。我娃长得这么洋火的,你给娃介绍单眼。其实也不是单眼,就是一个眼睛有一点萝卜花,不影响视力,就是有一点点不美观。胜利给这娃他爸说:你给娃娶媳妇图啥呢,不就是传宗接代么,这又不影响生娃,你怕啥!再说你年轻弄下那丢人事,人家都没嫌弃你,你还弹嫌啥呢!你娃虽然长得胖大,可肚子里没东西啊!上个厕所男女两字都分不清。这娃他爸听完胜利一席话,立马把胜利请到屋子里,把好烟拿了出来。
胜利是一个很好的中介和桥梁,他能分辨清楚双方优劣势,他的主旨是优势放大,劣势不提。这样既能让大家自信,又对对方产生好感。当被问起对方缺点时,胜利会一句带过。胜利也是有原则的,他内心先有一个盘点。基本上差不多了,他才会去给双方提亲。
那几年,胜利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点心,坐不完的酒席。最红火的时候,胜利就像一尊神,被两方供着。结婚了,两口子吵架,家里回请自己家族里当教师的、当村长的、有文化的和事老去说和,可还没进家门,就被对方妈骂了出来。没办法,只能找胜利。胜利去了以后,不消十来分钟,就会风平浪静,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几年,由于实行独生子女政策,村里的孩子都进城求学或打工了。村子里几年也不过一个红事,胜利也就闲了。
前几天回家,看见胜利穿了一身制式保安服。听村里人讲,胜利现在村里的小学当保安,负责孩子们上下学的安全工作。
我觉得这份工作胜利一定非常喜欢干,而且一定会干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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