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

“我不晓得什么人生不人生，反正路总是很苦的，但你总得一直往前走。”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头也没抬，依旧屈身清理园中杂草，那双会做羹汤会做嫁衣也会摆弄花草的手，在青黄杂草间游移，经脉突兀。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提及“人生”一词。感觉自己，颇有点班门弄斧的意味。七十六岁的老人，经历建国见证文革踟蹰绕行于风风雨雨，却这般简简单单朴实无华地定义了人生。

所谓大道至简。

我们在园中贴近大地，摆弄那些可爱的绿叶菜苗。冬日午后的阳光娇媚柔弱，突然飘来的微风，衔来断断续续的二胡声，凄惨悲烈。

我一惊，直起身屏息凝听，竟是哀乐。

说是前边院子里的六旬老人昨夜过世。

“为什么？”

“癌症。”

外婆的声音平静得像午夜无风时池塘的水，却像地雷般在我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这些年，常年奔波在医院，听过许多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恸哭嚎叫，看过许多挣扎痉挛痛苦扭曲的面孔，叹过许多不期而至的福祸悲欢，所谓诸多大悲大喜大苦大甘大惊大吓，纵使没亲历，也见过不少。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一种对生死的悲悯心怀。

生生死死，朝朝暮暮，无处可逃，无期可预。

生命的终结，大抵可以分为两种：天妒英才和寿终正寝。前者措手不及，后者由分分秒秒间的老去铺垫而成。

老去，细胞代谢、器官衰老、容颜残败，无论怎么逃避，生物体的客观规律不容置逃避。

外婆现在穿衣脱衣都有点难了，手脚越发不灵便，一年年地老去，我看了很难过。

是那种很无力很无力的难过。小时候啊，总想着以后长大了挣好多好多钱，就可以给敬爱的长辈们买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了，但我慢慢地慢慢地才日渐明白，纵使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可以延期，但“老去”这件事，却是刻不容缓的。

也许，当你坐拥金山银山豪华海景别墅之时，你爱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已经老去，再好看的衣服，也很难自己穿上，再好吃的东西，他们的味觉可能已经品不出来或者牙齿已经松动了。

你看，生命有时就是这么残酷的东西，它不会在你抵达一个阶段以后，还把你以前所拥有的东西保存完好。时间会跑，人会老。

大学读俄罗斯大文豪的生平，那么伟大的人物，定格在一个小小括号里，连接符号串联起前后两组年份，竟这样就作结了整个人生。每每看到那些写出优美文字鸿篇巨制的脸，我就忍不住开始做减法：后四位数字减前四位数字等于XX，亲爱的巨擘啊，你活了XX年，历经出生、成长、老去、死亡。

高中读田维的诗《旅》：

倘若  这世上从来没有我

那么  又有什么遗憾  什么悲伤

生命是跌撞的起伏  死亡是宁静的星辰

归于尘土   归于雨露

这世上不再有我  却又无处不是我

这可算为田田的绝笔，美丽恬淡又热烈的女子，生命的年轮却因绝症永远地停留在了21岁。田田曾在随笔集《花田半亩》里写过“美人迟暮”的文字，可惜她永远也不能亲身体会了。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后来看韩剧《来自星星的你》，此后再看到满天星辰，四下无人的时候，会想起田田写过的这句“死亡是宁静的星辰”，都敏俊兮，你可曾见过田田？罢了，你也不说国语，但她，一定是很亮很亮的星。

初中看一部早已不记得名字的清廷剧，讲述封建王朝一点点腐朽老去，记得有一集讲袁世凯，旁白声音苍苍：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我一惊，这短短八字，竟记了这么多年。

原来生命竟是这样不济，纵然强大如一个王朝，亦是如此，一旦老去，风烛残年，不堪一击。

所以慢慢读懂黛玉说的：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老去，真的是一件特别无力的事。

至于如何作结这篇闲文，并不想说教尊老爱老，只想说，你我都会老去，都在老去，而我们深爱的那些人，也在老去。可是时间，它虽不讲理，但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