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师斌:母亲的储蓄
母亲的储蓄
文∕祝师斌
母亲在世时没有攒过钱,然而去世后,父亲却意外发现了她积攒的一笔钱。
那是母亲下葬后第一天晚上,父亲由于母亲的离世,悲痛欲绝,久久不能入睡。凌晨一点多,他恍恍惚惚地闭上眼睛,感觉母亲突然出现在床前,让他起来在床上找东西。父亲猛然惊醒,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心里感觉十分蹊跷,于是起来在床上翻腾。在被褥下的席梦思床垫上,他发现一条撕开的缝隙,里面塞着一个红色塑料袋,竟然是一包钱。
父亲说起这事,眼睛红红的。他说,母亲一辈子受穷,没有攒过钱,这两年生活好了,她却舍不得花钱,悄悄地攒起来,塞在床垫下面。离世前她嘴张了好几次,可能是想告诉他,但那时她已说不出话了。
塑料袋里面全是一百元的人民币,总共一万五千元。父亲说,这是母亲一辈子留下的唯一一笔储蓄。
我细数着一张张的人民币,像盘点母亲一辈子点点滴滴的生活,那些为钱而奔忙的辛酸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母亲上过业进地质技校,本来应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毕业时正赶上五八年“大跃进”,地质队停工停产,学生全部下放到公社劳动,也就丢掉了“铁饭碗”。嫁给父亲后,家庭成分不好,跟随父亲在外地白手兴家,又一连生了我们兄妹六个。在生活的重压下,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从我记事起,父亲一直在村医疗站当赤脚医生,田头地坎的农活、屋里屋外的家务,全是母亲一人干。为了挣钱补贴家务,供我们几兄妹上学,农闲时母亲就进山砍毛竹,扛到镇上卖。一个来回得走五六十里山路。她天还没亮就进山,下午四五点钟才回来。当时我上小学一年级,每天放学便和姐姐去山道上接母亲,远远看见她扛着一捆拇指粗细的毛竹,弯腰驼背、步履蹒跚地行进在山路上。她不知摔过多少跤,浑身上下全是泥土,脸上和头发上也是被汗水浸渍的泥印。母亲见到我们很高兴,直夸我们孝顺。我们把大竹捆分成小捆,各自一捆一起扛到镇上。当时一百根拇指粗细的毛竹才卖一块六毛钱,母亲一次扛过三百根,卖了四块八毛钱。当收购人员把钱交到她手上时,她快乐得像个孩子。一路上,她跟我们盘算着,这个冬天她挣了多少钱,计划给大哥买一双雨鞋,还要给两个姐姐凑学费……
那时家里的财政大权是父亲掌管,母亲手头上没有一分钱。我们每次给学校交费,或买作业本和铅笔时,母亲总是没有钱给我们,让我们向父亲要。父亲是个严厉的人,平时不苟言笑,我们兄妹都怕他,不敢当面向他要钱,便扯着母亲的衣角不放手。母亲无奈,只好亲自去寻父亲。她向父亲要钱时,往往都会多要一点,然后全部给我们,自己一分钱也不留。母亲平时炒菜做饭总离不开醋,而她又没有钱去买,便让我们放学后去商店赊账,当时商店的人都熟识,只要记下大人的名字,就可以先把东西拿走,过后再结账。我上小学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受母亲支配,帮她买醋买盐、打米磨面,并四处赊账,过后父亲再统一去结算。
母亲由于念过书,是少有的文化人,村上选她当出纳,很多时候账目和现金不一致,每次都是父亲出面帮她,还拿家里的钱往里贴。父亲当过信用社的会计,能双手打算盘,总账更不在话下。每次总账父亲总埋怨母亲,把钱不知用到哪去了,与账目总是对不上。还好有父亲在,母亲当出纳那几年,总算没有出大的问题。
最让我们感到不安的是,每年年底,父亲与母亲总会为钱的事吵架。腊月二十八的晚上,父亲召集全家人开家长会,公布家里一年的收入和开销情况。其实家里一年的收入,主要靠父亲在医疗站挣钱,家里的开支主要是母亲操持家务的花销,一年算下来,总是花销大于收入。父亲便责怪母亲不会计划、乱花钱;母亲也不示弱,抱怨父亲把钱管得太紧,对家里的花销不闻不问,都是她在作难想办法。两人相互责怪,母亲被气得大哭,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接下来过年的日子,家里笼罩着别别扭扭的阴云。
后来,大姐、大哥和二姐,相继出嫁成家。小姐也在镇上开理发店,母亲便去给她打下手,也慢慢学会了理发,自己能挣到钱了,经济上逐渐实现了独立。母亲挣到钱以后,第一件事便给我和小弟缝制了新衣服、买了运动鞋。那时我和小弟都已上初中了。以前我们穿的鞋都是母亲做的布鞋,裤子是哥哥姐姐们穿过后,母亲把前片换成后片,给我们拆拆剪剪缝补而成的。母亲能挣到钱以后,几乎不再向父亲要钱。她除了保障我和小弟的吃穿外,家里的用度也是她开支,一年挣的钱,基本全都花了,没有攒下一分钱。
再后来,小姐也出嫁,我和小弟也离家各奔东西。母亲继续经营着理发店,但理发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越来越少,她挣钱也是有时有、有时没有,越来越没有了保障。但她却不在乎,挣来的钱也几乎都被花掉了。她经常给我们几兄妹买许多东西寄来,大到老家的木耳、竹笋、茶叶、蜂蜜等,小到健胃的药、小孩的玩具、冬天的棉袜,只要听说我们有需要,她都会替我们买好寄来。我们每次回家,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给孩子准备一个红包,走时还给我们准备许多老家的土特产,大包小包地塞在车里,我们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每年都到我这里呆一段时间,每次来,我都会给她一些零花钱,她总说她有,不愿意要,最后拉拉扯扯半天,才会收下。但接下来几天,她把钱都花在我们日常生活用度上了,我们上班不在家时,她替我们买菜买水果;锅碗瓢盆旧了,她也替我们换了新的;儿子幼儿园的伙食费,也替我们交了,不到几天钱又花光了。
2015年母亲去西安看望大哥,在街上被摩托车撞倒,手腕骨折,对方赔付了两万元。我们给她办了卡,以她的名字存在银行。然而就在她去世前一周,她让父亲把钱取出来,分成八份,分别寄给八个孙子。我们劝她留着自己慢慢用,她说,她一辈子没存过钱,这钱分给孙子们留个念想吧。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她有气无力地安排后事,我们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一辈子缺钱花、一辈子没钱攒的母亲,死后却给父亲留了一笔钱。看着皱皱巴巴的一张张人民币,我们的心都碎了,发誓以后要多给母亲烧些纸钱,她在世时没有攒下钱,到了那边,再不能让她缺钱。
祝师斌,大学毕业后进入部队,现在宝鸡市某部门工作。系宝鸡市杂文散文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家乡》《西安晚报》《宝鸡日报》等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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