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就没什么可怕了
节选自长篇小说《凶手》
本文3500余字,阅读约需8分钟
这是2012年秋天到2013年春天完成的一部小说,可以说是我的第二部长篇,迄今未能出版,希望有出版的一天。这一段是写男主喜欢的女生自杀后,他的痛苦与愤怒。(根据真事改编)
韩冰扔下书,冲出了教室。教室里一片混乱的读书声。他像是被这读书声喷了出去似的。天空灰蒙蒙的,哗啦哗啦下着雨。他咚咚咚跑下楼梯,一头扎进雨中,向女生宿舍一路狂奔而去。风吹得很紧,冷冷的雨劈头盖脑地下着。两边的楼房不停地旋转,脚下的道路不停地颤抖。零星几个女生撑着伞从里面走出来,似乎都在谈论那件事。
凤凰山开始摇晃,女生宿舍开始摇晃,天空开始摇晃。他踉踉跄跄地狂奔,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张琴的话还在耳边轰鸣,邓丽蓉的话还在耳边轰鸣,教室里的读书声也在耳边轰鸣。他感觉自己像是正被猛兽追赶,在拼命地逃命。他感觉自己要去阻止什么,可时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当张琴说出那件事时,他甚至想堵住她的嘴。他觉得,只要堵住她的嘴,就完全可以阻止那件事的发生。可时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究竟是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韩冰的声音有些颤抖。
“极有可能是校外的。”阿东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怎么办?怎么办?会不会再来?会不会?怎么办?怎么办?”韩冰很恐慌。
女生宿舍院落里围了一圈人,都是老师和领导。院落里昏沉沉的,朦胧的天光罩着一层铅灰色的雾气。韩冰冲了过去,他摇摇晃晃的身子,似乎随时都会摔倒。他正要推开众人,冲到里面去,衣领被谁拧住了。只听那人大吼了一声:
“不许来这儿!”
韩冰回头看了看,是矮冬瓜。矮冬瓜的脸摇摇晃晃的,张大了嘴巴,露出烟熏的牙齿。韩冰把手一甩,挣脱了,又向里面冲去。这回拦住他的是马文山,公鸭腔犹如滚动的雷声:
“赶快给我回教室!”
矮冬瓜又一把揪住了他,往外面拉。众人都望着他,阴冷的面孔,漂浮在铅灰色的水汽中。他的双眼穿过众人,死死地盯着水泥地板。他看不清楚,一张张面孔,一条条胳膊,死灰色的裤子,死灰色的皮鞋,黑压压的人,一动不动的人,这一切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根本看不清楚近在眼前的水泥地板上有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水泥地板在哭泣,在抗议,在向着所有人咆哮。他只想弄清楚就在眼前的水泥地板上是不是真的发生了那件事,可这些人挡住了他。他拼命地要冲破人群,要亲眼看看水泥地板上发生的那件事。
“事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马文山问。
“睡觉。我在睡觉。”韩冰哆嗦着嘴唇。
“没听到任何声音?”马文山问。
“没有,我睡得很沉。”韩冰说。
他冲不进去,根本冲不进去。这些水泥钢筋构造的人,阻挡在他面前。他感到有一股力量,正把自己拉出去。这力量很大,像是命运拉住了他的脚后跟,不准他再跨前一步。他回头,看到了矮冬瓜摇摇晃晃的脑袋,漂浮在铅灰色的水汽中。这是多么让人憎恶的脑袋。他对着这脑袋挥起了拳头,就像打沙包一样,声嘶力竭地吼道:“都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逼的!……”这时,后面又有一股力量猛地抓住了他,一把将他拉了开去。是老王。他阴沉着脸色,摇摇晃晃的脑袋,两道闪电的目光。韩冰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马文山的公鸭腔又滚动起来:“王老师,把你的学生带回教室。”
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离开。他完全失控了,发狂地咆哮。老王紧紧地抓住他,像扭送犯人一样,押出了女生宿舍的院落。雨还是哗啦哗啦下着,阴沉沉的天空,如同铁铸一般,低低地压在头顶。他喘着粗气,情绪慢慢缓和了下来。老王的脸色也像铁铸一般,眼睛紧紧盯着某个东西。他们默默地走在雨中,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初中部的教室里照样传出阵阵读书声。这声音在冷冷的风中翻腾,直至被扑灭。空气中有一股泥腥味,淡淡的,夹杂着树木的清香。
大雨过后的早晨,那种特有的清新与爽朗,饱满地富含在空气中。但韩冰只感到压抑,只感到窒息,只感到闷得受不了。他们穿过初中部的篮球场,拐一条弯,沿着凤凰山的山根,走到教学楼前。宁静的校园里,传来了警笛声。急促的警笛声,一声一声撕裂着他的耳朵。他感到,整个清晨的宁静,都被这警笛声撕成了一片一片的,随着雨珠坠落到水泥路面上。警笛声越来越响,转瞬间,一辆白色警车已经冲到了行政楼前,红色的警报灯在铅灰色的雾气中闪个不停。警车一个转弯,呼啸着向女生公寓奔去。韩冰掉头空洞洞地望着警车消失的地方。老王也掉头望了望。教室里嘈杂的读书声减弱了。不少人趴在窗框上向外望着,一双双好奇而又迷惑的眼神。
几个警察甩手甩脚地走进了行政楼,显然已经搜查完了寝室。老王跟在后面,脸色极为疲倦,显得特别凝重。几个警察倒是若无其事,完全一副执行公务的神态。老王打量了站在过道里的韩冰等人几眼,跟着走进了政教处办公室,又掉头看了看他们。
老王看了看韩冰,说:“快回寝室换件干衣服。”说着把手里的伞递给他,转身向教室走去。
韩冰顿了顿,便缓慢地走向寝室,似乎每挪动一步,都特别沉重。他感到整个天空,铁铸一般的天空,就压在自己身上。他抬头望了望,铁铸的天空像是碎成了一块一块,正在往下坠落。大地上很安静,但不会永远安静了。天空的碎片正在快速坠落,无阻挡地坠落。铅灰色的雾气越来越浓重,这滚滚的烟尘,在天空的碎片坠落之前,向着人间铺天盖地而来。雨哗哗地下,没完没了地下。风冷冷地吹,无休无止地吹。他只想对着天空咒骂,只想抓住某个东西拳打脚踢。管理员的面孔如同一张刮来的旧报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用着旧报纸的声音说:
“还进寝室干嘛,要锁门了,快点。”
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旧报纸随即被吹上了楼梯间,发出一股浓烈的霉臭味。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寝室里竟然还有人,这人竟然是李永强。李永强见他进来,似乎也感到意外。他望了望韩冰,即刻又撤走了目光,好像不敢多看一眼。从那眼神,韩冰清清楚楚地看到,李永强在哭。他为什么哭?韩冰丝毫不关心,径直走到自己床位,拉出箱子,翻找衣服。整栋楼都没有人,空荡荡的,异常安静。不时传来管理员的咳嗽声,干巴巴的,从揉皱的旧报纸中传出来。李永强还在抽噎,微微的,几乎听不见。韩冰换好了衣服,准备离开。李永强冷不丁地问道:
“你看到了没有?”
他脸上有几处伤痕,那是前几天阿牛和狗子打的,双眼紧紧盯着韩冰,似乎在求他证实某件他不愿承认的事。
韩冰愣了愣,恼怒地说:“没有,他们不许看,现场封锁了。”
李永强便没再问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双眼空洞洞地望着某个地方。
韩冰突然无头无脑的大声咒骂:“他妈的,我简直受不了了,只想打人,只想破口大骂。狗日的学校,去他妈的学校。我简直受不了了。我们都是牺牲品,没谁站出来抗议。我们这群窝囊废,这群皮鞭下的生灵。迟早有一天……去他妈的……学校不拿我们当人……迟早有一天……去他妈的……我受够了,真是受够了。我告诉你,我曾无数次走到清江桥,无数次准备纵身一跳。抗议,必须抗议,我的死就是唯一的抗议。你受得了吗?你干嘛躲着哭?可我不敢,没有勇气跨出那小小的一步。我真他妈的窝囊。这样活着,我只想去死,时时刻刻都想,我简直活得只想去死了。我他妈的竟然还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还手?我们都是失败者,都不敢站出来。我打了矮冬瓜,狗日的矮冬瓜。你为什么不还手?去他妈的……这样的生活,我无法再忍受了,可我还得忍受,去他妈的……”他死死地盯着李永强,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李永强平静地说:“我打不过他们。”
“打不过他们你就不还手?就任人欺负?”韩冰逼问着他,“我告诉你,生活的主动权永远掌握在强者手里,你必须成为强者。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就没什么可怕了,就没什么顾虑了。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必须用拳头。”说着,他猛劲捶了几拳铁门,铁门发出砰砰的响声。“必须反抗,像这样反抗。狗日的矮冬瓜,狗日的马文山,狗日的学校。终有一天,我会报复。你为什么不站起来?男人一点,狠一点,就没人敢欺负你。”
李永强低垂着目光,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痛苦。
韩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瘫坐在床上,捧着脑袋,揪着头发,毫无顾忌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悲切地说:“她真的做了,真的做了。她真傻。她真有勇气。这一切,都是学校逼的,都是被学校逼的!”紧接着,他开始捶床,踢桌子,扔东西,抓住什么就扔什么,又痛哭又咒骂,在寝室里发狂。李永强看着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也没有解劝的意思。最后,韩冰瘫坐在床上,似乎已经使完了全身的力气,双手捧着脑袋,痴痴地发呆。半晌,他抬头望了望李永强,发出嘿嘿的笑声,脸色异常古怪。李永强还是不动声色地坐着,眼神显得空洞而又专注。
韩冰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出了寝室。管理员旧报纸一样的面孔又刮到了他面前,他没理会。天空的碎片就快坠下来了,铺天盖地地坠下来。他走回教室。密密麻麻的课桌,密密麻麻的脑袋,密密麻麻的书,密密麻麻的空气,密密麻麻的读书声。在这密密麻麻的一切当中,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一张课桌空了出来。今天或明天,这张课桌就会被清理,空间就会宽敞一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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