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桃花源。

这是90年代初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小村子,里面有大片桃林,被开发后叫桃花源,被开发前叫吴李冲。在上世纪末,村子还很闭塞,大部分人都没出去过,村里吴和李两大姓互相联姻。村里还有个祠堂,细数下来,只要是同姓氏的村民,都是同宗同门的。
今天来讲三个人的故事。
1,爷爷的故事:
爷爷是吴李冲的赤脚医生,村里谁头疼脑热都来找他,他有些土方子,又是唯一的医生,因此在村里颇有威望。
爷爷的儿子媳妇走得早,他和孙女相依为命。15岁的孙女考到了市卫校。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中专生,毕业了是能进医院工作的。她是爷爷的骄傲。
一天孙女放月假回来,说去找小学同学玩。晚上,突然下起雨,爷爷就夹把伞上她那同学家去接。走半里地,他突然听到自家桃林里有孙女的声音,声音很大很愤怒。他往近一走,看到个男的欲行不轨。也是巧,当天爷爷给桃树修过枝,长枝要扭梢改成挂果枝,桃花太密的地方要拉枝以免影响挂果。农民都是修到哪棵树,修枝刀就顺手挂杈子上,明天接着修。爷爷正好离那树近,他操起修枝刀就冲那男人后背砍。修枝刀有点像镰刀,比镰刀直,刀尖有个钩子,很是锋利。爷爷砍他一刀,怕他年轻人力气大会反攻,于是用那刀尖在他肉里面狠狠一划拉。
男人应声倒地,爷爷喊孙女快跑。俩人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家了。
爷爷说,这事丑,别往外说。
孙女说好,就睡觉了。
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敲门,爷爷开门看到一个背后血淋淋的男人,男人说:“我被人砍了,村民说你是赤脚医生,你救救我。”
爷爷砍他的时候天透黑,又在林子里,彼此都没看清长什么样。男人不认识他,他却认得自己划的口子。他恨死了男人。他可以关门把男人轰出去,也可以放男人进来给他医。爷爷矛盾了,一方面,这人是歹徒,另一方面,自己是医者。
最后,爷爷看他脸色煞白,本能地心软了。他叫男人进来,给他缝好伤口,敷上药,叫他赶紧到镇上去打消炎针。
后来爷爷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崇高的。如今85高龄的他,一直带着这份隐秘的崇高活着,这让他活得特别开朗、健硕。
2,孙女的故事:
孙女考上卫校,在市里上学,她觉得这是一件特洋气的事。市里的女人穿得都好看,市里的男人都白白净净的,市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她还第一次见到了“电梯”这种高级东西。
她的心都飘忽了,像是一夜间被风吹没了脑子,了无心肝地漂浮在半空。在她眼里那些匆忙谋生的人们仿佛生活在水中,人,和物,都如同藻类优美地悬浮着。
情窦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开的。碰到一个男人说喜欢她,她晕晕糊糊觉得美好。男人是土生土长的市里人,高中毕业后在帮家里看店。他有着城市男人的潇洒,会滑旱冰,永不迷路,家里还有影碟机,一次性可以放三张碟子的那种。
对了他家里还有电话,他打电话的时候可以一直说一直说,好像根本就不用担心电话费。
她在宿舍接电话靠宿管在楼下用喇叭喊,接一次电话5毛钱。她没什么钱,他给她。
有一天男人带她回家,在沙发上那个了她。她心想:我以后就是他的人了,我要对他好。
男人送给她一个许愿瓶,很精致,用一根红绳挂在脖子上的。有香味,里面是半瓶许愿沙。她一直挂着它。
一天她逛街时看到男人,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在一起。她伤心地哭了。男人再打电话来,她不接。男人到学校来找她,她朝他喊:“你哪里配得上我!我过两年是要到医院工作的!国家包分配的!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走了,她又恼自己。她怎么能说出这么言不由衷的话,和他在一起明明自卑的一直是她。
她盼着男人来,盼了两个月,最后心死了。
放月假回家,她心情不好,去同学家吃饭回来。很突然地,她看到男人,她惊讶过头,赶紧把男人往桃林里拽:“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万一被我爷爷知道了会把我腿打折!”
男人木呆着。
她说:“有什么话不在学校里说非要找到这里说!”
她脖子上挂的许愿沙是夜光的,男人看着那幽幽的蓝,伸手去摸:“你还戴着它呢。”
她说:“离我远点!”
这时她爷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忽然砍了男人一刀。
她吓得尖叫一声,爷爷喊她:“跑!跑啊!”
她淋了雨,回到家之后就睡着了,半夜发起烧,起床叫爷爷,发现堂屋有血迹。她问爷爷怎么了,爷爷说手割了,没事。
再后来她回去上学,男人没有再找过她。她想去问问他伤得怎么样,又没勇气。就这样慢慢长大,后来通过自考拿到本科学历,去到了更大的城市,是省会。她嫁的男人跟她一样,从农村考出来的,她觉得特别踏实。
初恋是谁?他的伤好了吗?她忘得影儿都没了。
3,男人的故事:
男人和桃花源接触过两次。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年轻时,他一个搞摄影的朋友拉他去玩,说有一个地方,像世外桃源一样美。那个朋友和吴李冲小学的老校长认识,无意中去过一回,把那里吹得天花乱坠,死活拉着他又去一次。
晚上俩人在老校长屋里喝酒,他喝多了,说出来溜达溜达。出门就碰到他当初相好的女孩,那女孩跟疯子一样把他拖到桃林里,一口气说了一万句话,他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跑过来一个老头儿,在他背上砍了一刀。
刀口是钝的,不打紧,要命的是那老头用刀头的尖钩子带了一下,他的衣服“吱啦”一声,顿时感到背上一热。
等人走了,他一摸,血都流腰上了。
他走出桃林,一只土狗追着他咬,村民出来喊狗,看到他,吓一跳:呀,你怎么淌这么多血?你到那屋里去找吴大脚,他是我们村儿的医生,叫他给你缝一下。
他也不敢就这样回老校长屋去,看到他这样,朋友说不定直接报警。万一报警就得牵出他和那相好的事儿来。他才不想跟那相好的有什么后续,这村子太穷了我的天,一间瓦房都没有,全是泥巴房。喝水要从井里压。老校长家算是条件好点的,用的那蓝边儿白底儿搪瓷杯子,摔得全是黑坑,上面还写着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标语。
这个地方比外面落后了30年。太可怕了。他跟那个女孩睡觉时,她还是处女,这种地方出生,又是处女,他估计下半辈子都得考虑怎么摆脱她。他根本不缺女朋友。他不想惹事。父母已经嫌他够惹事了。
所以他想先去村医那儿把伤口处理处理。
村医家估计是穷中穷、穷之最。别人家好歹还养条狗,他家穷得连狗都没有。屋里的凳子是树墩子,唯一的电器是昏黄的电灯泡子。村医帮他把伤口缝了。他疼得快要昏死过去,略微清醒时,他突然看到墙角的树墩子上搁着一个书包,那不是他相好的书包吗!还是他给买的!他吓得魂飞魄散,立马知道了是咋回事。最后一针缝完,他屁滚尿流地跑了。
回到老校长屋,他门都不敢进,在外面喊他朋友。朋友出来说咋了,他说:“赶紧走,送我上医院。”
他把事情简单一说,朋友也不敢逗留,跟老校长打了声招呼只说他摔伤了,要回市里去。朋友骑着摩托,在山路上走了俩小时才把他送到医院。一路上他都在担心喝了酒的朋友别把他摔下山崖。到医院,医生一看他的伤口,说缝得不规范,伤口里面也没消毒,又给拆了重新缝。麻药还没起劲儿,医生就开始拆线,线头在他肉里面吱吱啦啦响,他又疼死过去一遍。
后来的十年里他做过最噩的梦,就是有老头拿刀追着他砍。一路上又是风又是雨的,黑漆漆看不到头。
第二次听到这个地方,是40多岁时。这个鸟不下蛋的地方竟然真的被开发,还真的取名叫桃花源。一个兄弟喊他去投资民宿,他一听到地址就两股战战。本来噩梦都已经消停,后来又做了几天噩梦,梦的内容要丰富一点,不光有老头砍他,还有个农村妇女哭着喊着叫他负责。
现在他教育儿子:人不能做坏事。
…………
二十多年过去。
桃花源成为一个景区,一个胜地。
村民们迁到楼房里,叫幸福社区。
三个人,省会城市的,八线城市的,幸福社区的,他们串联起同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不管好的、坏的、半好不坏的,都有秘密。
有些不能言说的自恋,藏在那些秘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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