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K233的漫长旅程

梁东方

列车缓缓驶出,驶出水泥森林的城市;四月底的大地上麦田广袤,远山逶迤,白云低浮,正是北方一年之中最好的一段时间。在这样的景象里行驶,越是所谓漫长的旅程越好吧。

石家庄和上海之间相距一千一百公里多,而K233要行驶20个小时。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五一假期一票难求的情况下,还能买上K233的车票的原因。对于一向不大在乎旅程漫长的我来说,车越慢越有旅途感,何况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赶紧抢到一张票才是硬道理。

与一般的想象不一样的是,在假期即将开始的下午上车以后,车厢里人却不是很多,其中很多人都是短途乘客,一两站就下车了。他们是因为买不到硬座票而只好买短途的卧铺的;这些铺位已经在随后的几站卖出,这一段短途就卖给了这些着急回家的硬座乘客。

这一节车厢里区区几个买了始发站到终点站的车票的旅客,都被集中在自然数前十二三的上中下铺铺位上。因为用时过长,所以真正要坐车趟车到终点站的旅客是不多的。即便是已经买了到终点站的票的人,还有相当比例是准备提前下车的,从南京开始,常州无锡苏州昆山等站都有大量旅客下车。这样一来,列车员就不得不逐一询问,都有谁是买了上海的票要在中间下车的,她好在自己的工作记录里一一标出,好提前通知下车。有人故意问,是不是可以退钱啊!列车员就会说,比退钱还好,误了下车那点车费算什么!这句话自然是有点语法问题的,应该是不让你误了下车,比什么都好。

自从实行电子客票,乘客不再需要取纸质车票以后,列车卧铺车厢实行了多少年的车票换卧铺牌的工作模式便戛然而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手持的电子验票机上逐一显示旅客姓名铺位和上下车的车站名称,列车员据此来提前提醒旅客下车。这样虽然很方便,但是那些提前下车的旅客实际上就脱离了表面上显示的信息;逐一询问,便是对这种制度的补充。

这个工作在夜里车厢关灯之前先行进行,这并不证明火车即将抵达那些遥远的车站。这趟标有K字头的快车在现有的铁路系统里几乎是等级最低的车次了,不仅逢站必停,而且屡屡在一些车站让车,让了一趟不行,还要让两趟三趟,那些表面也是绿皮车的客车风驰电掣地从K233身边驶过,引起车身一阵风中摇摆式的震颤,震颤之余望着那些倏忽而去的列车,充满了羡慕;那些车上的人一定就会很有优越感吧,一如动车高铁从绿皮车身边驶过一样。这样一来,K233在很多站停靠的时间就会匪夷所思得长,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是经常发生的,甚至在第二天早晨提前将近一个小时到了苏州以后,直接停了一个小时。

所谓漫长的旅行并非一味因为车走得慢,而是因为它经常停了不走。车停了不走给车里坐着的人的“折磨”感,其实远远大于那种车行缓慢所带来的慢的感觉。车行缓慢至少还有一份像是牛车的悠然。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车身稳定,人就容易生出郁闷和烦躁来。偏偏有些人就是用如入无人之境的方式来排解自己的焦虑,而完全不顾公共环境安静的要求。

这个身高1米5左右的年轻妈妈,从一上车开始嘴就没有停过,嘴里念叨的就是自己家一家三口被分到了两个铺位格挡里,没有在同一个格挡里,也不知道这卖票系统怎么想的,非要拆开我们一家。你是多少号,是不是中铺,哦是上铺,等这个中铺来了我要找他我要和他换……等坐定了好一会儿了,她全车厢都能听见的声音在高亢中来了一个转折,转折的不是音量而是意思:哦哦对对,我就是这个中铺,我要换的是这边的中铺,这边的中铺来了我要和他换过来!

她废话连篇将一切都广而告之的高声之中,她的孩子和丈夫似乎都已经觉着天经地义,一点也不觉着这样一个貌似三十挂零就已经成老大妈式的话痨有什么不妥。很快她那与她同一个年龄段的丈夫的表现就证明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古训。他在接了电话以后一直在用男高音和对方讨论关于下乡的次序问题,话里话外就是自己不想去,但是还不直接说不去,就说现在太忙,又是党史学习又是工作,实在是忙,你看看那个谁谁谁是不是更适合,他不适合那个谁谁谁呢,还有那个谁谁谁……他和她的妻子一样,在公共场合也有一种浑然忘我的高声说话、进行全车厢广播的做派。

作为至少是85后,甚至还有可能是90后的年轻人,早早地就让自己进入到了这样一种失去矜持的不吝之状中,实在不仅是他们个人的失败。有孩子可能是一个最好的借口,有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过去也许还有所收敛的行为规范完全抛弃掉,有孩子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公共场合里喧嚷和叫喊,就可以在孩子打扰到了别人的时候轻描淡写、不以为然,进而连家长自己也变得像孩子一样有恃无恐。作为人生的一个自然过程,从女孩的矜持到妇人的大方的过渡再正常不过,不正常的只是其间不守公德的不吝而已。

当然和他们的高声相比,真正的大妈的水准那就要高多了。比如这一位,也就是被他们蓄谋已久地要换了铺位的这一位,穿着打扮已经是标准的大妈格式,主要是做派和说话的音量与频次,都已经达到了绝对无人能及的程度。她是单人乘车,但是好像跟着自己有一个熟人组成的大部队一样,也是一上车就已经滔滔不绝了:我就说怎么这么不会卖票啊,怎么就不能往那边那空车厢里卖几张啊!我得下车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开车还有好几分钟呢!车厢里太闷了,空气不流通啊……刚下去就让列车员给叫上来了,说马上开车了,开车开车吧,什么换铺位啊换就换吧我看看啊这边是不是都是老爷们啊都是老爷们晚上打鼾我可受不了受不了我还得换过去啊丑话说前头啊别到时候不认账啊别说我不够意思啊我一个人无所谓你们都是一家一家的当然是我换不过我换了以后我得受得了我要是受不了就不能换你们说是不是啊……这个插销怎么插不住啊插不住就充不了电充不了电可不行幸亏我带了特大号的充电宝能充三次电不行我还是得试试去看看别的插销行不行……停车20分钟下车下车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刚下去就又被训了一顿让赶快上车时间还早着呢这些列车员就是懒就是想早点关门了事车里的空气不好不好……

她的这套说辞每一站都会重复好几遍,甚至到了夜里十一点多了,大部分人都已经睡着了猛然又响起来了她嘹亮高亢、澎湃激越、重复不已的声音,至于是冲着谁说的,那倒不是很确定。她往往是冲着随便一个和她比较靠近的陌生人,人家往往出于礼貌不得不接一下话茬,于是她就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展开了没完没了的话语轰炸。在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安静,更没有在公共场合安静这个词。她和那个一米五的女人及其丈夫以及那些因为自己带了孩子而彻底放开的家长一样,好像都在用高声来这样支撑自己,支撑自己在公共场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漫长的时光的空虚无聊寂寞尴尬。高声大嗓既是日常习惯也更是临场发挥,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价值。安静、轻声细语、尽量不打扰别人,这些最基本的公共场合的规则,这些最基本的文明,距离他们很远。在相当的意义上说,他们都是“野蛮”的。

不能不承认,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而使得旅程变得更其漫长。他们如果出国的话,就会形成前些年能出国的时候世界对以之为代表的的中国游客的以偏概全的观感;他们在国内旅行就还好,没有了对比而只做内部消化,至少是没有丢人丢到外面去吧。他们自己当然不认为这是丢人,不觉着自己有任何不妥,他们将继续这样理直气壮势如破竹地生活下去。

实际上大多数人对这样的人和事都是觉着不妥的,因为大多数人在列车车厢这样人员密集的公共场合里的表现都是安静而低声的,都是文明的。在大多数人的文明不被打扰的时候,所谓漫长的旅程也就不再有任何漫长的感觉:不论是车行与否,不论是车走车停,整个旅程都像是行云流水一样自然而然。车上的时间作为人生中的一种难得的休息,一种连接在一段生活和另一段生活之间的空白,一种与日常生活不一样的流动的感官享受,而变得格外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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