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摄:我开机了
陈:叶先生,我们这个是台湾的团队。
叶: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拍了很多。我在温哥华的时候,他们拍痖弦先生的时候也访谈了我。
陈:所以我们就想拍叶先生的传记电影。
李:因为我们想好好帮您拍。就像我们当时拍周梦蝶周先生一样,我们大概花了一年的时间。
叶:你们得要抓紧快,我这一年,谁知道我活到哪天呢? 你要拍就赶快拍。
李:您身体很好。
叶:不要拖那么久。
李:会,我们会加紧,速度会快一点。
叶先生

编辑:

这是2017年4月10号,陈传兴导演团队拍摄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的时候留下的录音。三年之后,这部传记电影终于在2020年的10月16日全国公映。其实那一年里的跟拍还有很多叶先生谈诗词的素材没有在荧幕上呈现,于是,电影的出品公司行人文化就和看理想一起商议,我们决定,要用好这些珍贵的资料,于是就有了你正在听的《叶嘉莹词学漫谈》。在这档节目里,叶先生谈到了词的起源,谈到了韦庄、柳永、李清照、朱彝尊等等,她还结合西方的理论,带我们去感受这写词人最幽隐的内心感情,还有词微妙的美。
陈传兴导演说:“拍摄叶先生这个题材,我多年来就一直在想。对我来说,这是上天所给的巨大的眷顾。因为在叶先生一个人身上,是中国完整的古典诗词大历史的一个个展开。用个简单的比喻,好像整个的诗词历史透过她映现出来,她像一个回响(echo)。”
很多时候,因为叶先生的成就,我们把她当作一个传奇,但这或许不是她的本意。今天,就借这一次的发刊词,我们重新回溯叶先生的历史,看看她是怎么真实而且鲜活地走向诗词的。

叶先生:

说到我跟顾先生读书学诗,他一方面呢,就是因为他读的书,就是说范围是非常广的,他不是只读中国传统的那些个典籍。他常常上课时候,就是黑板上随便写两个字,他就从那两个字就跑野马讲开古今中外。所以我们没有课本,我们的诗选从来没有课本,也没有什么诗选,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他想起来讲什么就讲什么。
然后我听老师的课,听了很多,老师觉得我是有点才份的,读书读得也好,作诗作得也很好,所以我的老师就给我写信,他常常给我写信。但是最重要的一封信,我就是说,很多人其实都引这一封信,在我的第一本的诗集的开头,就是我的老师的这封信的一个照相。你们随便找我一个诗词稿,开头都有我老师这封信,因为这里边有几句话很重要。
他说“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假使我苦水,果然是有一个诗词的妙理可以传授。“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足下已尽得知”,你早已完全都学到了。“然苦水所望于足下者”,但是我对于你的希望是“不愿意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 他说我希望你不是像孔子的学生曾参,因为曾参在孔子的学生里边是最听话的一个学生。孔子说什么,他说“唯”,是,然后就按照老师的去做,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老师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曾子是孔子的好学生。
我的老师说,我希望你不要做孔门的曾参,我希望你做“南岳下之马祖”。这是禅宗,南岳下的六祖慧能之下的马祖大师。马祖大师就是佛家都这么讲,是“强宗胜祖”,你的见解一定要超过你的老师。 所以我老师常常跟我们说,说“见与师齐”,假如你的见解跟老师在一个层次上,“见识半得”,你就比你老师差一半。因为老师达到这里,他是自己努力达到,你是跟他学到这里,那你就比他降下一等了。所以你“见与师齐,见识半得”。“见过于师”,你的见解一定要超过你的老师,“方堪传授”,这样的学生才是值得传授的学生。 所以他说,“不愿意足下成为孔门的曾参,要成为南岳下的马祖”。
“然而欲达到此目的”,但是你如果真想胜过我,就是我希望你胜过我,你要达到这个目的,他说了“非取径于蟹行文字”。你一定要找一条路,要学习那个螃蟹爬,它就是横行的文字,那时候中文都是直着写,英文是横着写的。他说你那要取径于这蟹行文字,他说那暑假你应该读一两种外国书。

编辑:

如果说对《秋兴八首》的研究,是叶先生在诗学上重要的成就,那么用西方理论把词的美感一语道破,就是她在词学上的惊人之笔,这也是《词学漫谈》这个节目,最惊艳的一个地方。叶先生为了养家,走出国门,但这条路,并不轻松。

叶先生:

我现在是没有办法,我要维持一家的生活,你非要查生字学英文。但是这个不是研究,这只是应付生活。可是我这个人不只是好为人师,不只是愿意当老师,我好为人弟子,是我喜欢学习。所以我除了我自己劳累地查生词教书以外,我就拼命找出时间来去旁听,旁听外文系的课,外文系的诗歌,特别是文学理论。
我是很喜欢学习,而且我对于西方的新鲜的文学理论非常感兴趣。我们中国这个民族跟西方的民族一个绝大的不同,我们中国是诗化的民族,它直觉地感受。 什么“文以气为主”,什么有气、有风骨、有神韵,这风骨是什么?你怎么翻成英文?你风骨怎么翻译?你神韵怎么翻译?完全是抽象,只是一个感受。说是温庭筠的词,是一个女子是盛装,说什么韦庄就是淡妆,说李后主是粗头乱服不掩其美,这是什么话嘛这是?这个一点儿理论的系统都没有,我们中国的文学的传统的批评就是如此。可是我就看了很多,学了很多文学的理论。我不仅去听讲,我一本一本把人家的书拿来看。
于是我就发现,我学了这些个西方的理论以后,我当然不只是学这个Julia Kristeva,我学了很多什么符号学啦、什么接受美学啦什么的,反正我学了很多。然后我就发现,我可以用我学来的这一套,把中国那些个不能说明的、说不清楚的,把它说清楚了。所以是说,只用中国的那种印象式的评赏,说明是不够的,所以你应该要去学一些个蟹行文字。
所以我想我最后所完成的,应该是我的老师所希望我做的,是以前研究诗学、词学的人,没有能够做到的。但是也是,我都是经过很多忧患,也是逼迫我走上这条路。如果我一直生活很顺利,不逼得我查英文,不逼得我用英文去讲课,用英文去看论文;如果不是我这么喜欢学习,这么好奇,一直那么老了都还跑到清华,还去旁听于老师的Julia Kristeva的课。所以天下的事情之成不成,你究竟走到哪一步,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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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录片里,叶先生和她的学生反复提到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那句话:“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我们知道这是苏轼,是韦庄,是陈曾寿,但这也是叶先生。这个残忍的现实,或许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叶先生能那样透彻地看到存在于历史中的痛楚。
《掬水月在手》
导演:陈传兴
上映:2020年10月16日

叶先生:

我的女儿是1976年去世的,我后来就想我的辛勤劳苦都是落空了,所以我就想我应该把我的诗词留下来,而且我要回到自己的祖国去教书。有一天傍晚,我就到我的家门外边那个大路上的邮筒里面,把我申请回国的信要投进去,就写了这两首诗,因为头一句诗是向晚两个字,所以就叫做《向晚二首》: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叶先生念“满”)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处(叶先生念“地”)惜余阴。 
我这个人我一辈子其实从来没有追求过名利,我的所重点的,是传承。我觉得我知道了,我理解了,我没有说,是我对不起来者;我把前人的好的作品不说给人,我也对不起前人,所以我什么都不要,他们就在说我。我因为我花费了大半,所有的时间是去讲课。
所以很多朋友说以你写的论文来说,你多写几篇论文有更好的成就。以你的诗才来说,你好好地写几首有名的诗,你的诗也可以很好,你自己放弃了,不好好地写论文,也不好好地写诗,一天到晚浪费了很多精力去教书,你简直。他们就说你就是什么?他们说这个苦行僧加传道士。 这是人家批评我的。
因为我觉得我不在乎我自己,我从来没有写过,没有想过我要成名成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件事情,所以我的诗,我从12岁就开始做诗,我到40岁没有出诗集。我也不想说做个学者,你要写出什么了不起的文章来,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我觉得我就是我知道的好的东西我没有传下去,我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
我一辈子就像摆渡,想把这人都渡过去。不过现在可能越来越难了,我想这个90后的青年人可能不欣赏这一套了。也许现在的学生他不喜欢我讲的,或者不理解我所讲的,不晓得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也许有一个人,所以我好送余音入远波。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的余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就是现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是留下来。

编辑: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这是叶先生写给自己的小词里的前两句。发刊词只有二十分钟,当然说不完叶先生的故事和她的研究,但我想,我们已然窥见了叶先生的坚忍、通透。除了正片的内容,我们还会通过番外,和你分享叶先生的诗词评论、诗歌创作和自述等等。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因为我们是在大量的素材里整理出的这个节目,把不同时间录制的声音剪辑在一起的时候,它难免会有一些拼贴感。
如果你不介意,那我们可以开始第一集,听叶先生给我们讲讲词的起源了。感谢收听,我们下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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