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王》的质感

“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
读阿城的《树王》,想起了海明威这著名的“冰山理论”。《树王》是短篇小说,但质感很强,肌理密致,读起来一口三咂味,一步三回头,一则是看的时间长而慢,竟似在看中长篇。二则是就如像素几千万、上亿的的摄像头,经得起不断的放大、深入,越放大越清晰,越深入越烫心。
01
时代的质感
《树王》里并没有多少直接反映所处年代的文字,但只要似乎并不经意的细节就能真切呈现,那是精神和物质双重困乏的年代。如:
有人就介绍李立有一箱书,都是极好的。支书于是也弯下腰去看。箱盖掀开,昏暗中书籍漫出沿口,大家纷纷拿了对着亮看。原来都是政治读物,四卷雄文自不必说,尚有半尺厚的《列宁选集》,繁体字,青灰漆布面,翻开,字是竖排。又有很厚的《干部必读》、《资本论》、《马恩选集》、全套单行本《九评》,还有各种装潢的《毛主席语录》与《林副主席语录》。大家都惊叹李立如何收得这样齐整,简直可以开一个图书馆。
满满一箱的政治读物,书名、装帧、版式……都说得清楚,那个时代典型的事物和典型的人物便跃然纸上。这些书已经为全篇奠定了一个深沉的基础和推力。这些政治读物都是经典,自然是好的,问题在于仅有政治读物,知识体系的构成就是偏狭的、失重的,反映在李立这类“时代弄潮儿”身上,就形成了观念的偏执。如此,后续情节发展就顺理成章,尤其是砍“树王”之前肖疙瘩与李立关于能不能砍的争论,让人感受到了时代权威话语的不容置疑和令人绝望:
李立真的恼了,冲冲地说:“这棵树就是要砍倒!它占了这么多地方。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来种有用的树!”肖疙瘩问:“这棵树没有用吗?”李立说:“当然没有用。它能干什么呢?烧柴?做桌椅?盖房子?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肖疙瘩说:“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说不来有什么用。可它长成这么大,不容易。它要是个娃儿,养它的人不能砍它。””李立烦躁地晃晃头,说:“谁也没来种这棵树。这种野树太多了。没有这种野树,我们早完成垦殖大业了。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种野树,是障碍,要砍掉,这是革命,根本不是养什么小孩!””肖疙瘩仍垂着眼睛:“可这棵树要留下来,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个证明。”李立问:“证明什么?”肖疙瘩说:“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李立哈哈笑了:“人定胜天。老天爷开过田吗?没有,人开出来了,养活自己。老天爷炼过铁吗?没有,人炼出来了,造成工具,改造自然,当然包括你的老天爷。”
“经济价值”“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人定胜天”“改造自然”……这些深刻着时代烙印的话语,放在我们“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建设生态文明”的当下,特别是在这新冠病毒肆虐世界至今未敛的时候,自然显得可笑可怜,但在那个年月,却是狂热的信仰。于是“人中树王”肖疙瘩的悲剧便不可避免。这当然也是时代的悲剧。
再如:
一个多月下来,大家已经尝到苦头,多辣的菜大家也敢吃,还嚷不够,又嫌没油,渍酸菜早已被女知青们做零食收着。从城里带来的零食很快变成金子,存有的人悄悄藏好。常常有人半夜偷偷塞一块糖在舌底下,五分钟蒙起头咽一下口水。
老鼠是极机灵的生物,自然会去舔人。半夜若有谁惊叫起来并且大骂老鼠,大家便在肚里笑,很关心地劝骂的人含一只辣椒在嘴里以防骚扰。
这物质困乏的年代,一点零食成为金子,一颗糖已是奢侈品,以至于要偷偷摸摸,不敢发声,咽口水也得蒙起头,却又引得老鼠来分享甜味,看似荒诞,实则真实。
又如:
六爪稳稳地伸出手,把糖拿起,凑近灯火翻看,闻一闻,把一颗糖攥在左手心,小心地剥另一颗糖,右手上那只异指翘着,微微有些颤。六爪将糖放进嘴里,闭紧了,呆呆地望着灯火,忽然扭脸看我,眼睛亮极了。
翻看、闻、攥、翘、颤、闭紧、呆呆、扭、亮……艰苦生活中难得吃糖,吃糖的过程,异常紧张、严肃,犹如一场神圣的仪式,强烈的幸福感和饥饿感一并汹涌而起。
02
人性的质感
人是多向度的,人性是复合的。《树王》充分表现了时代与人的顺从、拒持、扭结等种种形态。
李立:
砍树王的四天里:
知青中自有几个人积极得很,每次下山来,高声地说笑,极无所谓的样子,李立的眼睛只与他们交流着,变得动不动就笑,其余的人便沉默着,眼睛移开砍树的几个人。
砍倒树王,肖疙瘩病倒后:
队上的人都有些异样,只李立几个人仍旧说笑,渐渐有些发癫。
消疙瘩死后:
李立几个人也都来看了,再也无笑声,默默地离去。
李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人”。小说前半部分他交由“我”转送给“六爪”两块糖,已经展现了他的善念。他的胶着在于,他一面坚信着“改造旧世界”的政治正确,另一方面又对自然伟力有着本能的敬畏,对砍“树王”有着不自觉的紧张。两下里不可避免地形成冲突,而超越敬畏、紧张,印证政治信仰的正确,又强化了他砍倒“树王”的决心。砍树期间,李立需要同伴的支持,需要用笑声来掩饰心中的不安;砍树后肖疙瘩病倒,这种不安逐渐加重,就只能用更夸张的说笑来掩盖不安,甚至于发癫。肖疙瘩的死对他们的精神是一种大冲击,也许使他们对自己的砍树的意义产生了一些怀疑,也许仅是对肖疙瘩的死产生一种歉意……不管如何,其实他也仅是时代的裹挟物。
支书:
“老肖,这砍树的手艺,全场你最拿手,我知道,要不你怎么落个'树王’的称呼呢?你受罪,我也清楚。可我是支书,就要谋这个差事。你这不是给我下不来台吗?学生们要革命,要共产主义,你拦?”
支书的话再明了不过,全场砍树最拿手的“树王”不让砍全林场最大的“树王”,因为他把树当成孩子;而下放到林场来劳动的学生要砍树,因为他们要革命、要共产主义。支书心里也不愿意砍这“树王”,但他是支书,要“谋这个差事”,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不能“下来台”,不能担阻拦学生“革命”的罪名。他身上集中了质朴感情与政治身份的冲突,而后者更强大(反抗的后果更严重)。他也是被裹挟的人。
队长:
队长仍远远站着,说:“你们砍,学生们砍。”却不过来。
队长也有着政治身份与质朴感情的冲突,但幸而,他不需要像支书那样作出决定性的选择,他可以选择既在场又不在场:他出现在砍树现场,但他既不参与决策,也不参与砍树行动;当他“远远站着”而“不过来”的时候,我们不能说他是一个旁观者,因为是内心的冲突并且更多是对“树王”的感情,也可能是由于他与肖疙瘩老婆的暧昧关系而产生的对肖疙瘩这位护树“树王”的亏欠心理把他钉在了那里。而在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见证者的时候,他并非见证了新世界的诞生。
肖疙瘩:
这之后,肖疙瘩便一病不起。我每日去看他,日见其枯 缩。原来十分强悍而沉默的一个汉子,现在沉默依旧,强悍却渐渐消失。我连连劝他不要因为一棵树而想不开。他慢慢地点头,一双失了焦点的眼睛对着草顶,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我有一个战友,现在四川,在部队上残废了,回家生活苦得很,这自然是我对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给他,月月不敢怠慢。现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说:“老肖,你不要着急,我有钱,先寄给他——”肖疙瘩不动,半天才有力气再说:“不是要你寄钱。我的女人与娃儿不识字,我不行了,要写一封书信给他,说我最后还是对不起他,请他原谅我先走了——
“树王”是肖疙瘩的精神寄托。他是人中树王,与树中之王有着惺惺相惜,或者同病相怜。他由于“橘子事件”从一名侦察班长离开部队,要求不回家乡而来到林场,本就带着沉重的伤痛,离开战场,虽则已“无用”,却仍保有力量,山和树恰可给予他精神慰藉,树王一砍,相互扶持的关系戛然而止,他的精神世界顷刻失衡,便如整个人生被一声“无用”彻底否定。他的临终嘱托,托的只是要“我”帮他写一封信向那位在“橘子事件”中被他意外踢残、也一直由他接济着的四川战友诀别。他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声是抱歉,而世界却无人对他的死说声抱歉。这是他命运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03
语言的质感
阿城的文学语言,我的感受是有力的脉动、准确而筋道,他的文字和文字展现的世界,活跃着生命。
肖疙瘩的“见面礼”:
我一边伸出手去,说着“你好”,一边看这个矮汉子。不料手好似被门缝狠狠挤了一下,正要失声,矮汉子已去和另外的人握手了。男知青们要强,被这样握过以后,都不作声,只抽空甩一下手。
“手好似被门板狠狠挤了一下”,那种力道透过纸面而来,仿佛连读者也忍不住要失声大叫;男知青们倒“只抽空甩一下手”,这“哑巴吃黄莲”式的情状如在目前。
万物充盈蓬勃生气:
写汗:
不一刻,汗淌到眼睛里,杀得很。汗又将衣衫捉到背上,裤子也吸在腿上。(汗水张扬的侵略)
写山:
远处的山只剩了颜色,蓝蓝的颠簸着伸展,一层浅着一层。(山的悠远和不规则的动感)
写森林:
千百年没人动过这原始森林,于是整个森林长成一团。树都互相躲让着,又都互相争夺着,从上到下,无有闲处。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就像爱串门子的妇女,形象却如老妪。(拥挤的力量)
写月:
月亮恰恰压在那人的肩上,于是那人便被衬得很暗。(沉甸甸的分量)
写砍大树:
那大树似蜷起一只脚,却还立着,不倒,也无声息。天已暗下来,一树的枝叶黑成一片,呆呆地静着,傻了一般。……猛然一片断裂声,有如一座山在咳嗽。树顶慢慢移动,我却觉得天在斜,不觉将腿叉开。树顶越移越快,叶子与细枝开始飘起来,树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天忽然亮了。……大树终于着地,顷刻间又弹跳起来,再着地,再跳一下,再跳一下,慢慢在暗影里滚动,终于停下来,一个世界不再有声响。(生命被戕的情景,“树王”将砍的前奏)
写树王(以及它的世界):
树王的叶子在烈日下有些垂,但仍微微动着,将空隙间的阳光隔得闪闪烁烁。有鸟从远处缓缓飞来,近了,箭一样射进树冠里去,找不到踪影。不一会儿,又忽地飞出一群,前后上下地绕树盘旋,叫声似乎被阳光罩住,干干的极短促。一亩大小的阴影使平地生风,自成世界,暑气远远地避开,不敢靠近。
忽然如哭声一般,十数只鸟箭一样,发一阵喊,飞离大树,鸟儿斜斜地沿山势滑飞下去,静静地又升起来,翅膀纷纷抖动,散乱成一团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树王的庄严,慈和,灵性世界失去的痛苦)
写放火烧山:
风一起,山脚的火便振奋起来,急急地向山上跑。山下的火越大,山头便愈黑。树都静静躺着,让人替它们着急。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上去,山颤动起来。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
大家看时,火中一棵大树腾空而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筋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缓缓飘下。火已烧到接近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
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再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热气四面逼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手却不敢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火将山顶渐渐围满,麂子终于不动,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上,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一座山秃秃的,尚有未烧完的大树残枝,黑黑的立着,如同宇宙有箭飞来,深深射入山的裸体,只留黑羽箭尾在外面。
(这是超大火灾的现场展现,也仿佛是一声悲剧的祭奠。烧毁的是自然,也是生灵的世界,麂子殉难成为一个象征,“我”至此才真正见了毁灭)
04
思想的质感
阿城是白描化的艺术,少见抒情、议论,但思想的火花时时隐闪在只言片语中,大有可琢磨处。
队长说:“莫乱砍,虫子就不多。”
说的是到山上不要乱砍草树,越砍越把各种虫子赶出来咬人,不砍则相安无事。这正是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越会折腾,越惹麻烦。
人有利器,易起杀心。上到山上,逢物便砍,自觉英雄无比。只是一到砍树,刃常常损缺。
“人有利器”,叫人想到人拥有才华、权力等等可以与人竞争甚至支配其他人、物的能力,如果不知节制,凭了这才能、权力而为所欲为,凌驾于他人他物之上,固然逞得一时英雄,却也会伤害到自己,如同金庸《倚天屠龙记》里的“七伤拳”。思之不可不慎。
大树毫无动静,只那巨大的缺口像眼白一样,似乎是一只眼睛在暗中凝视着什么。
这是大树被砍后留下的伤口,在阿城笔下成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在凝视着什么?这无疑是只冷眼,在人们出于一种狂热的政治想像砍倒它以后,看看最后是谁受的伤害更重,是人类还是自然。
大火烧失了大家的精神,大家又似乎觉得要有个结果,才得寄托。
自觉或不自觉地受控于政治想像的人们,从自然的孩子转变为自然的对手,内心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布满紧张的冲突,那种本能的对自然的敬畏和依赖,不是能简单地靠”人定胜天“等口号能抗衡的,最多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肖疙瘩的骨殖仍埋在原来的葬处。这地方渐渐就长出一片草,生白花。有懂得的人说:这草是药,极是医得刀伤。大家在山上干活时,常常歇下来望,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白白的骨。
鲁迅先生在他的《药》里,让烈士夏瑜的坟头出现一圈花环,阿城让肖疙瘩的坟头长出一片生白花的草,还“极是医得刀伤”,呼应了“树王”肖疙瘩善于磨刀、最会砍树。伤痛与希望同在,只是伤痛和希望哪一个能更趋近我们,就看理性的回归要多久。幸运的是,我们正在迎来这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