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生 | 故乡的河渠 朗诵:申勇

总第1365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故乡有河,也有渠。

河如带,渠如藤,它们是故乡的魂。

村南有桥,名愚公桥,桥下之水,叫母猪河。那是故乡唯一能称得上河流的河。桥南不远,有座石坝,长百余步,高六七丈,锁住了旧河道的咽喉,逼水流钻入桥洞,贴着东山根北去,进入一条蜿蜒的峡谷,汇入洹水。坝外的长河故道,便成了沃野良田,有了村舍民宅。

每到雨季,水从南来,沿着宽广的河谷,经过六七个村庄,汇集了周围山壑的流量,波涛汹涌,浩浩荡荡。此时,坝内成水库,河面长数里,一望无际,深不见底,人称“死汉瓮”,可见其凶险。看滔滔洪水拍打着峭壁,涌向山脚的豁口,从桥洞奔腾而过,轰隆隆声传数里,惊心动魄,蔚为壮观。

夏天,这里是村人的戏水之地。但是像我这等不识水性的孩子,只能三五成群地在浅滩摸爬,坝基的深水区断然不敢靠近。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大孩子们在水里钻来钻去,只有眼巴巴羡慕的份了。但见他们赤条条地攀上坝顶,身上涂满黄泥,头发抿得光光的,踩着坝墙边棱,双手缓缓上举,合拢后,长吸口气,脚尖用力一弹,嗖的一下腾入空中,轻盈而快捷,像条鱼,像颗子弹,像只燕子,像个影子,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然后头朝下,笔直地插入水中,噗的一声,水波不惊,很久很久,在远方的水草中冒出头来,喷口水,抹把脸,得意地回望着,神气极了。于是我按捺不住,选个低岸,也要跳水,但不得要领,只能像抛树桩一样蹦下去,啪的一声,砸出一片浪花,肚皮像被猛击一掌,拍得生疼。更悲催的是,水下有礁石,只觉得右脚一阵剧痛,随之失去知觉。等拖着伤腿逃至岸上,脚背血肉模糊,出现个半寸长的口子。不用说,此后的十多天,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连浅滩也不能靠近了。

出于好奇,也曾试探着朝坝基处靠近。那时的游泳,谈不上什么姿式,就是瞎扑腾,俗话叫狗刨。头露在水面上,两手用力前扑,双脚蹬击水面,溅起数米高的浪花,貌似阵势强大,实则既费力又缓慢,进一步退半步,好不容易靠近坝墙,已是呼哧呼哧直喘,上气不接下气。深水区与浅水区就是不同,不仅水色暗绿,而且冷气森森,令人心悸。想站稳脚跟歇口气,哪知一踩再踩竟无着落,水浪袭来,咕嘟一声沉下去,鼻子进了水,呛得嗓子发紧,一阵咳嗽,气冲脑门,眼冒金星。顿时慌了,伸手抓坝墙,哪知墙滑如油,几次抓脱,几次沉下,灌了满肚水,只觉得筋疲力尽,摇摇欲坠,心想着完了完了,徒劳地拍击着水面,幸好这场面被人及时发现,将我连推带拉,拖回岸上。此时,躺在滚热发烫的岸上,望着周围晃动的人影,头顶火辣辣的太阳,那种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感觉,像从死亡线上逃出来一般。

我对故乡河流的认识,就是从这些切身体验开始的。

母猪河是一条季节河,也是一条天然的大渠,源自二十里外的白云山,雨季水大,旱季水小,但很少断流。沿岸土地,无论种菜种粮,由于它的庇佑,处处是优质的水田。村南村东临河的几个生产队自然是近水楼台,受益最多。记得东河岸的菜田,一片碧绿。有鲜嫩水灵弯曲如弓的北瓜,有紫得发亮脑袋般大小的茄子,还有青葱的韭菜、菠菜、萝卜、君达菜,蝴蝶在花丛中飞舞,菜农在畦垅里忙碌。收摘时,看着那大筐小篓搬运蔬菜的人流,听着那无忧无虑欢快的笑声,不由你不眼气。

村西村北的生产队,因地势高峻,就没这般运气,但他们有水渠。听长辈说,渠建于六十年代。当时,大搞农田建设,各村都有大大小小的引水工程。渠的上端在西边的梨园村,分两个方向引来,一是东绕西寨,一是北绕西沟,每条都有十多里长。水是红旗渠水,来自数百里外的山西。当时,正是它长藤结瓜大显身手的时候。民歌中唱道:“条条渠道绕山转 ,座座水库映蓝天。层层山岭绿油油,荒山变成大寨田。”的确如此。

每到冬末春初,小麦灌浆时,队长会派几个社员到上游引水,查看沿途渠道是否畅通。看渠人背着铁锨,提着马灯,因为要在渠上过夜,多数都穿着棉大衣。约有一天光景,那水就会穿山越岭,环梁越谷,流到田间地头。于是,干裂的土地吸吮着久违的流水,贪婪得像嘬奶的孩子,满面涨红。枯黄的麦垄,水汪汪一片,像额头浸出的汗珠,泛着亮光。沿途的旱井也借机灌得满满当当。有了这些井水,到四五月间插秧点种时,再遇旱情,就什么也不怕了。

村东有个圆型水塘,是个饮水池。周长数百步,深达六七丈,平日里清明如镜,波光粼粼。还记得渠水注入大池的情景。当时,水从西寨渠来,沿着坡道流入村街,经过各家门口,像是一条欢快的小河。水流淹没了路面,行者涉水而过。待至村东的塘边,从一道石岸跌落,形成一挂五六米高的瀑布,飞珠溅玉,哗哗声喧。即将见底的池塘眼看着水位上涨,有成群的鱼在水中腾跃,像在进行跳高比赛,争先恐后,此起彼落,引得岸上一片欢呼。

因为有渠,村里出现个大工程——翻水洞。它建于七十年代初,当时我正上小学。村民们苦干两年,挖沟、运石、砌墙、抬管,将一米多粗三四米长的水泥管道一根根对接起来,南起西寨,北到北坡,形成一条两千多米长的地下水道,利用虹吸原理,将渠水压过去,使村北数百亩山地变成了水浇田。因为当时的农业有句口号,叫粮食产量要“跨黄河,过长江”,故水道的全名就叫“过江翻水洞”。这项工程成为当地的重大成就,还上了报纸。通水典礼时,区里省里的许多领导都来了,大汽车小吉普在公路上排起长队,一眼望不到尽头。两山之间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看着那清澈的水流从西寨渠进入管道,从北坡汩汩而出,流淌在干裂的土地上,许多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掬水而叹。千百年来,北坡的庄稼都是靠天生长,能有这一天,是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记得当初还有快板:“过江洞,长两千,摇头摆尾跨两山,千年高坡荒旱地,如今变成水浇田。……”

自从有了翻水洞,西寨入水口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夏天,一个个脱得净光,跳进数十米长的滤水道,俯仰翻滚,顺水漂流,扑扑通通,兴致勃勃,有的甚至钻到滤水仓里去玩。那是个石砌的深达四五米的方形建筑,一间屋子大小,外观像碉堡,内部像水箱,预制板覆顶,边角留有入口。为安全起见,入口处用水泥盖堵着,不准随便打开。但对孩子们来说,好奇者无畏,我就多次钻进去过。先是双手抓住盖上的钢筋耳朵,骑马蹲裆式用力拔起,马上能听到轰隆隆的水声从脚下幽暗的孔洞传出,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令人感到既惊奇又神秘。探头看,湿漉漉的墙上嵌着钢筋制作的U型梯,吸引着你将腿伸下去,蹬住梯子,小心挪移。每下一级,换一次手,大约七八级,抵达仓底。此时激流已漫过大腿,只听水声喧哗,沸反盈天,吵得耳朵都要聋了。能感觉到有凉气从四周袭来,令人不寒而栗。借着入口光亮,可见一股巨流自天而降,如泼如注。仓底的漩涡像开锅一般,喧腾着,翻滚着,汹涌的浪涛如狂蛇般钻入管道,发出唰唰唰的回响,令人惊悚不已。想着万一不小心掉进管内,必定如入万丈深渊,自己的尸体恐怕只有到北坡去找了。于是倒吸口凉气,心跳如鼓,战战兢兢地退至仓角,抓住墙梯,仓皇而出。

生产队时,西寨是大队林坡,禁止放牧和私人采摘。林区的下限就是山腰的水渠。渠上坡地,因人迹罕至,草木疯长,密密层层,郁郁苍苍,像是罩着一块巨大的厚厚的绒毯。当时年少,叛逆性强,似乎专拣那禁区去闯。常常和几个伙伴潜至渠岸,看周围无人,选个窄处,奋力跳过,上去偷桃摘杏。虽然那桃子还涩,杏子还酸,但这是在禁坡,能吃到嘴里就是本事。护坡的是本家二爷,守在寨顶。他平时少言寡语,脾气暴躁,发现有人越界,会突然大吼一声:“小鳖羔子!”随之有石块飞来,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如下冰雹一般,吓得几个人屁滚尿流,慌不择路,也不管那渠道有多深多宽,咬咬牙,纵身跃过,蹾得一瘸一拐,狼狈逃蹿。

二爷六十多岁,是当年的修渠人,因年纪大做了护林员。春节时磕头拜年,他笑嘻嘻地迎接,胡子乐得直颤。但我有种感觉,他一定知道那经常潜入禁坡的捣蛋鬼中有我,只是不说罢了。所以,接受他老人家馈赠的花生时,总免不了心虚,怯怯地伸出手去,脸上火辣辣的,大气都不敢出。

在我的记忆中,翻水洞使用了不到十年,由于水源地区的干旱和污染,渠水引不过来,就废了。在村里上高中时,常到寨上读书,但见渠道壅塞,渠岸坍塌,渠墙被撬得七零八落,那狭长的滤水道,碉堡似的滤水仓,埋在地下的长龙,成了一具或隐或显的僵尸。而西沟北坡的土地,可耕种者越来越少,原因很简单,水没了,灌溉难。千百年后,当人们挖出那段连接在一起的巨型管道时,不知是否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幅多么壮丽的人工画卷。

至于那条河,那条滋润了一方土地的母亲河,早在数十年前就没了踪影。昔日的滩涂还在,石桥还在,高坝还在,但干裂的河床卵石密布,蒿棘丛生,已成为牛羊出没的场地。那座烟波浩渺的水库,那方有鱼儿跳跃的石塘,那一片碧绿的菜田,以及那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像惊鸿一瞥,稍纵即逝,已化作一抹美好而遥远的记忆。

作者简介

陈才生,林州人,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女性作者写作的奥秘》《李敖这个人》《李敖思想研究》《李敖评传》《才女之路》《用生命种诗的人——王学忠评传》《地摊上的诗行——王学忠诗歌研究》《红粉三千,我只爱一点点——李敖情爱纪》《我的江湖越来越小——李敖师友纪》等。

朗诵者简介

申一翁(申勇)

河南大河网络诵读会副会长

安阳市文峰区朗诵家协会主席

全国社区网络春晚导演(2019-2020)

中国网络电视台抗疫晚会朗读嘉宾(2020)

河南广播电视台《郑在读诗》朗读嘉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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