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许友:苍楚有致,无一笔烟火气(下)

郑珊珊在《许友年表》中还引用了李渔在《〈春及堂诗〉跋》中的所言:“侯官夫子为先朝名宦,向主两浙文衡,予出赴童子试,人有专经,且间有止作书艺而不及经题者,予独以五经见拔。吾夫子奖誉过情,取试卷灾梨,另为一帙,每按一部,辄以示人曰:“吾于婺州得一五经童子,讵非仅事!”予之得播虚名,由昔徂今,为王会大人所拂拭者,人谓自嘲风啸月之曲艺始,不知实自采芹入泮之初,受知于登高一人之说项始。”

可见,正是许豸的赏识,才使得李渔能够展露头角,许豸与这些人的交往,显然也影响到了许友。然而许友如此潇洒的一位文人雅士,却时运不济地赶上了明清易代。陈梦雷在《许母黄孺人传》中称:“国朝鼎建,有介先生自以故家子弟,遂自放于诗酒文章。又天性倜傥,不问家人产业。”看来许友沉湎诗酒跟江山易色有直接的关系。民国郭白阳在《竹间续话》中说:“相传友以弟宾应清试,耻之。宾亦内疚。同居出入,不敢过友所居之拜云楼,于楼下特凿便门以出入。”

旧城区模型图

许豸跟绍兴藏书家祁彪佳是很好的朋友,弘光元年闰六月六日,杭州城被清军攻破两日,祁彪佳自沉于别墅之水塘,许友闻听后写了篇《祭盟叔祁世培先生文》,该文中写道:“甲申都门之变,仅见之祸二百七十年也,以一十七载忧勤之主当之,一时朝士髯攀莫逮,龈嚼欲穿,此其气之所激,誓不与仇俱生,是宜多有也。迨今岁之事,一君立一君复尔,人将谓天步未回,瞻乌于屋,将有所集。前之激者渐以平矣。故死于北者犹得十有九人,死于南者仅三人而已。何则气再鼓而衰焉耳?……余谓以视南北诸公,两先生犹为难之又难焉者,然在先生则不以为难,而以为乐。”

厅房之二

许友感慨于南明政权建立后很多文人官员观望时局,而南方殉明者仅有三位,以此可见,许友对人性之感慨。他写过一组《愿学诗》,这组诗总计有九首,从诗的题目即可看出许友之心态,它们分别是:《学死》《学盲》《学聋》《学哑》《学为奴》《学乞食》《学担粪》等等,他在这组诗的小序中写道:

呜呼!事变至今,每念昔人教走之语,怆然怀中,尚能为闲行缓步于邯郸故道耶?书剑无成矣,去而作万人之敌,予愧未能也。无已,则求为一了百讫之计,向天公乞假庶逸我以死乎?予愧未能也。无已,则给以半死之身,盲之、聋之、哑之,虽曰不死,而犹几于死者之所为乎?予愧未能也。无已,则凭此现在未死之身,置我朝市则奴可、乞可;置我村野,则掏粪可、织履可。既不得死,尚自努力可乎?予愧未能也。无已,则惟有曼声哀唱,作田氏门人,身虽未死,而豫办死时斋粮,以消此欲哭不能、欲泣不可之岁月可也?然予终愧未能也。

窗外

许友惭愧于自己不能为明殉身,他考虑到了多种活法,以此可见其心头之悲愤,于是他把大量的精力用在了艺术创作方面,以此来逃世。然未曾想,即使这样的活法,也未能让他躲过灾难,这件事正如前文所言,跟周亮工有着直接的关系。

清顺治五年,周亮工任福建按察使,与许友结下了莫逆之交。顺治十二年,周亮工在北京任吏部左侍郎时,遭到了福建总督佟岱弹劾。周在浚在《周亮工年谱》中写道:“乙末,四十四岁,正月,赴京师都察院任。即疏言闽事,又陈用兵机宜六事。世祖皇帝嘉纳之,后俱蒙采择行。六月,擢户部总督钱法右侍郎,未几,推吏部左侍郎。七月,福建总督佟岱疏参公在闽事,奉旨回奏,十一月革职,赴闽质审。”

参观路线

尽管那时的周亮工颇受皇帝赏识,但有人弹劾,他还是被革职了,而后返回福建接受质询。到了顺治十五年六月,周亮工被逮捕入京,为此受牵连者有上百人之多。黎士弘在《卓初荔寿序》中写道:“记乙未、丙申间,故司农周栎园先生,以任方伯时事为言者所中,诏旨见逮。闽中父老子弟,从槛车赴质者约百十人,至身被三木,卒无一人一辞牵引诬服,一时义声震于东南。”

在这么多的牵连之人中,其中也包含了许友。经过审判,周亮工被定罪,判为立斩籍没,后来又减刑改徙宁古塔,好在未前往就遇赦获释。对于牵连到许友的问题,顾景星在《哭许友》的诗序中写道:“徐存永延寿、陈开仲濬、许有介友,闽中三才子也,为周侍郎亮工所知,侍郎以飞诬被逮,辞及开仲、存永、有介。有永得免,开仲死僧舍。有介同侍郎下请室,侍郎得雪,有介亦释。”

雕塑

此事对许友来说真乃是无妄之灾,他被关在北京监狱期间画了一幅《群鸦寒话图》,周亮工在《哭许有介》中的自注说:“君在白云司作《寒鸦夜话图》,予为补长歌。”其所说的《寒鸦夜话图》应就是《群鸦寒话图》,周亮工所作该诗的前半部分为:

许生崛强好画竹,整整斜斜风肃肃。

向北忽不见此君,一心惟爱写枯木。

南司夜夜北风多,呼酒不来可奈何。

砚冻杯干不肯睡,秃笔闲从冷炕呵。

呵笔摇摇拂败纸,童童偃蹙无树理。

灯下微窥龙虎姿,离离欲死不成死。

雨鞭风挞老蛟饥,左攫已绝右拏离。

心怜欲益好颜色,粉墨两看无所施。

浅者屈霜深屈雪,白摧龙骨黑老铁。

到底不能看作薪,此公虽苦有高节。

陀螺

诗中可见关在监狱中的许友生活之清苦,他自此后再不画竹,改而画苍凉萧瑟之画。但周亮工依然感慨许友的气节 ,他在该诗的结尾又称:

许生画竹竹尽情,许生画鸦鸦有声。

但是一点两点墨,何至遂与群鸦争。

许生慎莫悲寒煦,会使墨光有奇吐。

哕哕天上凤凰鸣,日写梧桐千万树。

空房

顺治十七年六月,许友终于出狱南还,顾景星在《许有介诗集序》中说:“栎园征入部院,有饮章诬告往事,督闽者劾下刑部狱,词及有介,系刑部一载,事解乃出。”可见,许友在监狱中被关了一年,直到周亮工遇赦,他才被放还。然而回到家乡的许友,发现自己的居所已经有十分之九被他人占用,心情之郁闷可想而知。许友受周亮工连累而有此牢狱之灾,并且使得家业衰败,他有没有埋怨之语呢?相应资料未见记载。然而周亮工所刻《尺牍新钞》中收录有许友所写《与周减斋先生》手札一批,其中在第十通中写道:

近来朋友亲戚已绝往来,酒茗聚谈,竟若瑶池王母之宴,安可得耶?寒家之屋,前后左右,已分数姓。友好自居者,仅此屋十之一,主人反为客矣。……尊体千宜自重,定力如先生,自不待嘱。忧患著述,今古亦有不同,并愿先生且焚研瘗笔,暂为枯木,以保雪霜,自有春来,旋荣雨露。

旧架子

返回家乡的许友已不像以前那样整日里觥筹交错,他跟很多人断绝了往来,当然也许是别人怕受牵连,主动不再与他交往。许友又告诉周亮工说,他家的房屋仅剩下十分之一,如今房子的主人反而像是客人。可见入狱之事对许友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影响,他人的落井下石也令其心寒。正因为如此,许友嘱咐周亮工说,希望他目前少写文章,不要再多说话,等待时局好转的一天。

对于这件事,罗琴在《周亮工的春秋笔法——两种周集合刻本版本及异文考》论文中予以了如下解读:“此信一是叙述其出狱后的窘境,二是劝周亮工'焚研瘞笔’,暂停在忧患间著述,不要因为文字获罪。许友是周亮工最好的朋友之一,虽然许友信是从保护周氏的角度,劝周氏暂停著述,并没有要求周氏著述中不要提及他,但周氏了解许友生性忧郁、身体孱弱,为了保护许友,消除再次牵连许友的可能性,在四卷本中隐去了许友名号。”

旧匾

罗琴将《周亮工文集》二十四卷本和四卷本的内容进行了仔细对比,其发觉四卷本中大量隐去了许友的名号,而二十四卷本中凡是提到的许友之名号,在四卷本中均改为“客”或“闽客”来代称。

虽然有这样的小心,但奢华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对于他当年的生活方式,顾景星在《许有介诗集序》中有如下描绘:“有介为名士,有别墅在乌石山擅园亭,岩壑之胜。崇祯时,闽以僻境晏安,风俗华侈。有介家既给足,娈童舞女,诗酒谈䜩无虚日,任侠结纳,轻视一切。顺治初,周栎园亮工官方伯,物色得之,奉为上客。”

还原场景

如此大的落差,当然给许友以很大的心理创伤,故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中年而殁令人感慨,然而他的艺术成就却为后世所瞩目。潘汀兰在《明末清初八闽书画第一人——许友》一文中,分别谈到了许友在诗、书、画三方面的成就,比如评价他的书法时称:“许友的书法风格近于王铎,但他在书写的笔力上不如王铎的雄健。他和董其昌、黄道周等书法家,都属明代晚期风格相近,且具有浓厚改革精神的书法家。”而谈及许友的绘画成就,该文中引用了《闽中书画录》内对许友绘画的评价之语:“画如其诗,苍楚有致,无一毫烟火气。”该文中又引用了林琴南对许友绘画的评价之语:“山水树石似石田,而人物则仍元人家法粗中有细,良非庸手所能梦见。”

灯笼

这些都可见其才能受到了后世之肯定。《福州历史人物》中有林恩燕所撰《许友》一文,文中还提及许友之子许遇继承了其父的才能:“许友子遇,亦工诗,善画松石,有《紫藤花馆诗抄》传世。孙均,兼擅诗画,有《雪村集》,未见刊本。许友可谓世代书画家。”

关于许友故居后来的情况,《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三辑中有《福州名人故居》一篇,该篇有《许友、林佶、刘齐衢、刘齐衔故居》一文,四位名人并提,从侧面说明了许友故居后来的变化情况。其中的林佶乃是清康熙时著名的藏书家,刘齐衢则是道光二十一年的进士,刘齐衔为其弟,与兄齐衢为同榜进士。正是因为后来他们的居住,使得当年的许友故居被称为“刘家大院”,直到今天,当地人仍然这样称呼。

舞狮

刘家大院位于如今的福州市鼓楼区光䘵坊40号至43号。2019年4月6日,在林怡、林星两位老师的带领下,我在福州市内探访一些历史遗迹,许友故居就处在著名的三坊七巷旅游街区内。

古今交汇

这一天是周六,三坊七巷内的游客熙熙攘攘,没走出多久,林星老师就不见了踪影。林怡打了几个电话,林星均未接听,也许是嘈杂的环境使得她完全听不到电话铃声吧。林怡决定我们两人先到刘家大院内探访,而后再等林星回电话。

资料介绍

走到刘家大院门前,看到此处挂着省级文保牌,门票15元一位。进入其中,第一进院落立着一些铁架,林怡因为常来此处,她告诉我说,这个架子上原本盖着玻璃板,后来因故撤下,但架子还立在这里。

提到了许豸和许友

许友介绍

我们沿着游览路线一路向下参观,刘家大院面积很大。在一间大厅内,看到了三坊七巷的模型,林怡向我讲述着这一带的变迁过程,从上面也可看到当年的许友故居要比眼前所见大许多。在一些庭院内还看到了民俗雕塑,这样的场景显然与大院内原有的严肃氛围不相符。

许友著作书影

许友后人介绍

如今刘家大院虽然建筑部分已经恢复起来,但里面的填充物大多为后配,还有很多房间空无一物。相关部门在其中一些房间内摆放了小型的雕塑,以此来还原当年的一些场景和细节。还有的房间内挂着一些灯笼,想来这是福州当地特色之物。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个厅房内制作了一组蜡像,从这些人的装束看,既有官员也有平民,而他们的衣着兼有明、清两代,甚至还有民国装扮,这样的时空交错,反而能够产生另一种戏剧效果。

完整的镂空窗

在另一个大厅内,我看到了福州许氏介绍展板,其将许豸称为“开山之祖”,对于许友的介绍,则冠以“高风竣节”的评价之语。此展板上也谈到了许友的“三绝”之誉,称他乃是“许氏家族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同时也谈到了他传世的书画作品。其他的展板上则讲到了许友之子许遇,以及许家多位名人,看来许友虽然遭受无妄之灾而过早过世,但祖荫尚在,后来仍然出了多位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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