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丨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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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1

我已经不知赶了多久的路,脚下的路似乎总也走不完,总也走不到尽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刮着呼呼的山风。四周一片静寂,昏沉沉的,不见任何灯火。我正走在一条山沟里,草丛间传出汩汩的流水声。走出山沟,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天色也明亮了些。起伏的群山,像是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将我团团围住。我驻足望了望,除了昏沉沉的山头,还是昏沉沉的山头。眼前的田野,一棵庄稼都没见着,显得十分荒凉。天色越发黑了,一切都灰蒙蒙的,看不清楚。我望了望前方,依稀看见个白点子。于是,我赶紧朝那儿走去。果不出我所料,是个人,穿着白衣服,弓在田里挖着什么。

我问他:“这儿是不是鸡公岭?”

他没抬头,只是应了一声,轻飘飘的。但从他的声音,我已经敢肯定自己没走错地方了。

我又问:“刘东生是住在这儿吧。”

他指了指前方。

“一直走,走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另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左拐,爬几步坡,有一片人家,最后面那家便是。”

我这才看见田里还蹲着一个人。他穿一身黑衣,蹲在田里,几乎就是黑夜本身。

我按指引的方向走去。道路一点也不好走,磕磕碰碰的,很多小石子儿,好在很平坦,不用爬坡下坎了。我是沿着田野在走。这片田野夹在两座山之间。田野里空荡荡的,只有随风起伏的野草。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完全是在摸着黑前行了。走到一个拐弯处,涉过一条小水沟,又得爬坡。隐隐约约,我看见一点灯火,显然人家不远了。只有一家亮着灯。我也不管刘东生住在哪一家,径直朝亮着灯的地方走去。待我走近,才发现原来不是人家,而是一座坟墓,显然是刚刚垒砌的,坟前的蜡烛还没燃完。我喘着气,再也走不动了,干脆坐了下来。风呼呼地刮着,坟上花圈的飘带丝丝作响,显得异常凄清。

这时,我看见不远处又亮了一盏灯,黄黄的,似乎在黑夜里走动。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擦了几把汗水,又开始爬坡,朝亮光处走去。我向四周望了望,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远方的天空倒是还透着些微亮光,能辨出一些暗沉沉的山脊线,如同史前野兽的背。爬了一段坡,果然,我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些人家。这些人家全是木房子,黑乎乎的,一点灯光也没透出来,肯定是没人在家。我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

原来不是电灯光,应该是煤油灯,的确在黑夜里走动。走进一看,果然是煤油灯,提在一个老妇人手里。她提着灯,在大门前走来走去,似乎正在等谁的归来。我喊了她一声。

她站住了,举起灯,似乎是要看清楚我,一面带着埋怨地说:“你怎么才来。”

“老人家您认错人了。”我喘着气,“我是来找刘东生的。他家在哪儿?”

老妇人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提着灯进去了,进到门边,又催促着说:“你怎么不进来?”

于是,我便跟着进去了。

2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臭味。

老妇人提着的那盏灯,发出兹兹的细微响声,像是在费劲地挣脱黑暗。我总担心,那盏灯随时会被黑暗一口吞噬。

“你先喝碗汤吧。”她行动迟缓,一手提油灯,一手端着汤。

她把一个青花大碗搁在桌子上,虽然叫我喝,至于我喝不喝,好像随我的意。我始终看不清老妇人的脸。煤油灯的光,昏沉沉的,只模模糊糊照亮了她衣服的前襟。

我就问:“怎么不开灯?”

“唉,没钱交电费,都不知道多少年没照电灯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煤油灯,“我还是习惯用这个。”

这时,我听见里面某个地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老妇人显然也听见了,就说:“那是我家老头子,他怕我一个人闷得慌,每天夜里都回来陪我。”说着,她朝里面嘀咕了几句,转而又对我说,“我已经叫他走了。他不知道你在。我也给他说了。”

过了一会儿,我走出屋子,站在阶沿上。

月亮升起来了,铅灰色的月光撒了一地,群山黑乎乎的山影儿依稀可辨。村里的房子,一座一座立在月色中,朦朦胧胧辨不分明。四野寂静,连个草虫的叫声都没有。倒是从各个地方,各个角落,传来叽叽咕咕的声音。这声音,使夜里的寂静成倍成倍地增长。我听了听,好像有人在说话,细着嗓子说,附在耳边说,说着悄悄话。老妇人又开始嘀咕了,嘀咕着我听不懂的东西。或许,她的老头子见我一出来,就进去了吧。我便走到院落里,望了望,朝一条小巷子走去。

村里的房子,似乎根本没人住,屋前屋后,长满了野草。有些房子,甚至都被野草淹没了。不管走到哪儿,那股霉臭味,始终漂浮在空气中。那叽叽咕咕的声音,似乎也是漂浮在空气中。时不时还有脚步声,好像就从我身边走过,我却什么都没看见。陡然间,叽叽咕咕的声音大了些,也不是所有的都大了些,而是某一个地方的大了些。我便循着这声音走去。月光阴冷阴冷的,透过野草丛或是树枝间,打下斑斑点点的黑影儿,满地爬着,似乎是要爬到亮光的地方去。

走过一家破败的房子,一个拐弯,我看见前面站着两个黑影儿,便紧着步子走了过去。我还没走到,一个黑影儿转身就离开了,消失在灰蒙蒙的月色中。

“她不愿见到陌生人。”等我走近,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对我说。

我问她:“这儿有个叫刘东生的,他家住哪儿?”

“你从哪儿来?”她疑疑惑惑地问我。

“从那边。”我随便指了指。

“你是不是见到了孟老婆子?”

“谁是孟老婆子?”

“你喝了她端给你的汤没有?”

“没有。”

3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老妇人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老妇人叽里咕噜,话特别多,主要是在讲她的老头子是怎么死的。我没怎么留意听。她却坐在桌边说个没完。

她说:“那天我们吃完饭,准备上坡。他嚷肚子疼。肚子疼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照旧上坡去了。地里活很多,不忙出来,就没得吃。我天天都忙啊。老头子一连几天直嚷肚子疼。

“'疼得只想打滚。’他这样对我说。

“'肚子疼不是病。’我从来就没觉得这是病。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他就去了。

“看了回来,他说:'医生检查,说是什么肠癌,必须做手术。’

“'那得花多少钱啊?’我问他。

“'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我的天啊,哪来钱呢?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妇,都在外面打工。他们从不回来,也不寄钱。当时,我们养了一头猪,过年杀了吃。就是把猪卖了,也不够啊。医生说了,不做手术,肯定没得救了。我们有老人金,每个月五十五块,也入了合作医疗,能报销一些。但我们手头根本拿不出几千啊,更别说上万了。

“结果,他说:'要不去找找三娃子吧,他肯定能帮点忙。’

“三娃子是我娘家那边的,沾点亲,他在乡政府做事,当着官呢。我说:'那你去试试吧。’

“他就去了。三娃子果真答应帮忙,要他去找谁谁,出个证明,就可以住院了。他就去找谁谁。这个人很年轻,是个小伙子。他给小伙子一说情况。

“小伙子说:'这事不归我管,你去找别人。’

“'我去找谁呢?三娃子叫我就找他啊。我就在里面转了几圈,那么多房间的门都关着。我也不敢敲门,怕打扰别人办公。转了几圈,没别的门路,我还是去找那个年轻人。’回来那天他给我这样说。

“小伙子不耐烦了,凶声恶气地说:'你怎么还来,说了不归我管,叫你去找别人。’

“老头子就说是你们谁谁叫我来找你的。他说了三娃子的名字,还说了和三娃子的关系。你看,这多麻烦啊。

“'我这么一说,年轻人的态度马上就变了,马上出了证明,”老头子嘿嘿笑着说,'三娃子真神哩。’

“可结果,还是没治好……”

在老妇人嘀咕个不停的过程中,我又听见了一些叽叽咕咕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见她歇下了话头,就问:“这儿还有没有别人?就只您一个吗?”

“你说什么……”老妇人又嘀咕了几句,“怎么没别人呢?整个村住着几十上百号人呢。”

4

“村里果真住着几十上百号人?”我突然问那个女人。

“你听谁说的?孟老婆子?”

我点了点头。

女人慢条斯理地说:“孟老婆子早就死了,她总是拦下别人喝她的汤。她比她家的老头子后死一个月。说起来真是惨。还是几年前,她就瘫痪在床了,递汤递水,拉屎拉尿,全靠老头子。他有两个儿子,有四个孙子。她的孙子都已经有孩子了。他们在珠海打工,很多年前就去了。家里就剩两个老的,从不回来。老头子死的时候,回来了一个,很快又走了。走的时候,留了点钱,要别人帮着照看照看。可谁愿意?还不是拿了钱,就不管了。反正他家人又不在。孟老婆子瘫在床上,等于是饿死的。听说,老头子死的时候,做了很多吃的东西给她,放在床边,煮了一大锅汤,也放在床边。我没去过她家,她家里一股屎尿味,臭得受不了。她肯定是没东西吃了,饿死的。没人去看,她的尸体至今还躺在床上。打她家屋前走过,臭气直往鼻孔里钻。”女人边说边用手在鼻子前扇着,似乎她又闻到了臭味。

“可我看见了她。”

“她是不是提着煤油灯,好像在等你。她每天都像是在等人,或许是在等她的儿子回来吧。这一点都不奇怪。”

我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才说要找刘东生。

“刘东生?”女人诧异地注视着我,“你要找刘东生?”

“我专门来找他的。他家在哪儿?”

“你真的不知道?”女人注视着我,“好吧,我带你去。”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走。

她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有时候,活人是会看见死人的。那天我去河里洗衣服。翻过这座岭,有条河。我们都去那儿洗衣服。有一群人聚在河滩边,或许也是在洗衣服。我没留意,只顾洗自己的。洗着洗着,我感觉有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我猛地抬头一看。原来是我丈夫。

“我忙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你。’他脸上带着忧愁。

“我丈夫在城里建筑工地打工。我们村所有的男人,几乎都进城打工去了。大家都不种田了。种田也养不活人。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当年我父亲就因为家里田地宽,被打成了地主,在批斗大会上被活活打死了。可如今,大片大片的田地荒废着,谁还愿意要。我丈夫原先是泥瓦匠,后来就去城里修房子。城里到处都在修房子。

“我说:'你还回来看我干嘛。’当时我差点哭了。

“'我放心不下你。’他沉着脸。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又没把绳子往你脖子上套。’我真哭了起来。

“他是在山上吊死的。那天下着大雨,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我真没想到,他会走这步路,真没想到他会偷偷地去寻死。那天他从城里回来,一脸伤痕。

“我问他:'怎么搞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丈夫脾气暴躁,容易动粗。

“他骂着说:'狗日的工头,不给钱,还找人打老子。’

“我听了也很气愤。可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去寻死。

“他就这样声不作气不出的死了,我心里那个难受啊,真是像刀子割。我又恨他,至少他也要给我说一声啊。

“所以,我对他说:'你走吧,今后永远也别回来看我,是你自己要走的。’

“他果然就走了。”

我们走进了一片树林里。我还是听到一些叽叽咕咕的声音,就问她。

“他们都怕你,不敢出来见你。”她回头看了看我,“主要是你身上的味道,让他们受不了。”

“这些人难道都死了吗?”

她点了点头。

“那你呢?”

她笑了笑没回答,继续走。

走到一家屋前,她指了指,说:“就是这儿。”

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门。等我回头一看,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我喊了几声,没人应。

5

铅灰色的月光,朦朦胧胧罩着一切。场院里的野草当风抖动着,落了一地的黑影儿。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他还没走呢。”

另一个声音说:“我出去赶他走。”

随即,木门吱嘎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老头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站在黑影儿里对我说:

“你快点给我离开。”

“我找刘东生,他在家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头子吼了起来:“不要再回来!你给我快点离开!”

听这语气,好像我不赶快离开,他就会挥着棍子打过来。

我赶紧走了,免得招惹麻烦。我打算沿着原路返回,正走着,迎面碰上了一个人。

他一见到我,就大声喊:“东生,你怎么回来了?”

我迟疑着没作声,继续走。

那人就跟了过来,又喊:“东生,你干嘛回来?”

我恶声恶气地回道:“我不是东生,你认错人了!”

“刘东生,”那人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不认得你,你那样子,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再一次回道:“我不是刘东生,我是来找他的。”

“你别开玩笑了。好吧,我还是带你去看看吧。”

他带着我走了很长一截路,七弯八绕的,路边杂草丛生。我四下里看了看,原来我们是走到村子后面了。整个村子就在脚下,一座一座的房屋安安静静的,像是漂浮在月色中。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坎,一会儿直行。我都不知道走到了哪儿。终于,那人停住了,指着一个坟墓说:

“那天早上,是我亲自把你放进去的。”

我定睛看了看,这就是燃着半截蜡烛的那座坟墓,此时蜡烛已经燃完了。我就势坐在了坟前,伸了伸双腿,感到特别舒服。我问道:“那你是谁?”

没有回答。

我抬头四下里看了看,一座一座的,全是坟墓,那个人踪影全无。灰蒙蒙的月光下,飘动着树枝和野草。这时,一个白点子向我走来。走到近前,我才发现,原来是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衣,几乎就是黑夜本身。在田野里,我见过这两个人,就是他们给我指路,让我来到此处的。他们走到我身边,不由分说,便把我抓了起来。一个扭过我的左手,一个扭过我的右手,推搡着我离开。我再一次回头望了望村子,灰蒙蒙的,一些飞檐翘角漂浮在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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