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年幼无知,单纯而美好

文丨曾瑞

这么多年之后,我似乎还能看见,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小男孩在暴雨中奔跑。他跨着大步,奔跑在山间小道上,尽量跑出优美的身姿,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和全身。在他身后不远处,紧跟着一个打着花布伞的小女孩。小女孩在喊他,要他等一等。我似乎已经听见了那个小女孩的喊声。他没有停住,而是加快了速度,跑出了那片树林,又跑过了一道田埂。他跑到一处葡萄架下,站住了,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着小女孩。每当我扭头往回看,总感觉那个小男孩还在岁月的某个缝隙里,那个小女孩也还在岁月的某个缝隙里。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喊着他。

那天,是拿成绩单的日子。堂姐生了孩子,我和母亲一道去吃酒。原本头天就打算回家,主要是考虑到拿成绩单。奈何姐夫不让,只得又住了一晚。那个小女孩与我同班,也是堂姐的亲戚。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不顾吃饭,也不等大人,便往学校赶。走到途中,下起了暴雨。我没带伞。她撑开花布伞。伞很小,我们挤着走在山间小道上。没走几步,我说,不用伞了,便跑了起来。我至今还记得,并不完全是由于害羞才跑开,在那一刻,我似乎想用一种优美的跑姿来取悦她。而且,我更想让她看看我能跑得多快。所以,她越是喊我停下,我越是加快了速度。小小年纪的我,对她,是有一种特殊好感的。有这种特殊好感的女生,不止她一个。在这些女生面前,我几乎都会情不自禁地跑起来。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带我们去山上。那位老师经常带我们出去,在野外玩一通,回到教室写作文。那时候,我对另一个女生L产生了一种异常强烈的好感,以至于,我都不敢跟她说一句话。L不光会唱歌,还会跳舞。小时候,我最喜欢邱莫言,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任何人都不及武功盖世的邱莫言漂亮。L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邱莫言的化身。我不敢跟她说话,也不敢出现在她周围。她成了我最想接近的禁区。那天在山上,下山时,同学们走得很分散。我落在后面,正巧碰上了她。她和一个女生手挽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那一刻,我一如既往地跑起来,从她们身边跑过去。不料,就在她们前面,我被一棵树绊了一跤,直挺挺地摔了出去。这一摔,我痛得不行,狼狈地爬起来又跑。我不知道当时她们笑了没有。每当我想起那一幕,总感觉十多年前摔伤的地方,还在我身上疼。

打小,我就是一个很虚荣的人,喜欢人家夸我,总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给别人看。但我很内向,不善言辞,尤其是面对女生,往往不知所措。这种性格慢慢发展,就成了初中时的自卑,到了高中出现了另一个极端——高傲,到了大学,这种高傲几乎是狂妄了。而自卑感从来都深深地扎根在我的性格当中。小时候,对女生,所产生的不过是好感。而产生这种好感的心理反应,却几乎跟爱情相差无几。当我在高中真正喜欢上一个女生时,那种感觉,竟然完全是小时候我对L的那种感觉。我不敢和她说话,不敢多看她几眼,暗恋那么久,甚至连容貌怎样也不甚清楚。跟L同学那么些年,我只和她讲过一次话。落后,又上了同一所初中,竟然相见如路人。初中时,学校禁止谈恋爱。亲戚朋友相聚一处聊天,聊到我,也总是规劝——在学校千万别谈恋爱,好像爱情会毁了一个人的前程。因此,我虽有了些爱情的萌动,却抑制着,一心搞学习,生怕一动心思成绩就会下降,整个人生就毁了。

我在暴雨中奔跑,是不是也为了抵抗某种东西?我似乎不敢接受来自一个女生的花布伞,宁愿一头扎进雨中,用一种逃离现场的方式,来表示对她的好感。就像多年以后,当Q把编织的五角星递过来时,我同样不敢接受一样。那天也下着雨,教室外面坑坑洼洼的院落里积满了水。下课时间,很吵闹。Q站在一个拐角处,她几乎是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她把一个用纸折成的菠萝往我手里一塞,显得特别匆忙。她的心跳也在加快吧。我没接住,怎么就没接住呢,是我不敢接吗?反正菠萝掉在了地上,扑落出满地的五角星。我往地上瞥了一眼,匆匆的一眼,便离开了,快速地离开了。当时人来人往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着我们。我就怕被人看见。若不是有那么多人,我当时会不会蹲下身一颗一颗地捡起五角星呢?如今再回想,我当然感到愧疚。那一刻,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应该很尴尬,很伤心。我总感觉,那些扑落在雨中的五角星,一直在责备地望着我,直到今天还在责备地望着我。如今,我已经没办法走回去把它们捡起来了。

Q也是我的小学同学,曾同桌很久,有些交情。奇怪的是,对她,我从未有过那种特殊的好感。我和她之间的交情,有点像是男生与男生之间的交情。班上那么多女生当中,我几乎只有在Q面前,能感到无拘无束,毫无顾虑。所以,到了初中,当她托人给我情书时,在惊讶之余,我感到一种失落。毕竟,在我看来,她打破了一个界限。以至于,我再也不敢跟她说话了,至少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说话了。中考前夕,她又托人送来礼物。原本,她是要约我去校园散步,当面送给我的。我没去。除了一种羞涩之外,我觉得,我的头脑已经被某种东西所控制。这种东西,是老师多年来灌输的,是亲戚朋友多年来嘱咐的,导致我对爱情产生了一种抵抗的戒心。这与小时候在女生面前的奔跑已经大有不同。中考时,我恰巧与Q在同一个考场。我把她送的礼物装进文具袋里,带进了考场,我希望她能看见,不知道她看见了没有。这之后,我考上了市重点,继续求学。Q去了某城市打工。我们再无联系。

而小时候对Q的那种感情,读高中时,在Y身上复萌了。Y很活泼,有几分泼辣,班上不少男生畏而远之。我这个生性害羞的人,却能与她融洽相处,想来真是怪事。高二时,我迷上了《红楼梦》。正是从阅读《红楼梦》开始,我年少的心中有了“文学”这个东西。而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红楼梦》,可以说,完全是因为我在书中遇上了林黛玉。林黛玉作为一个“孤高自傲,目无下尘”的女神形象,似乎一直在等着我。或许,从我在暴雨中奔跑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在等着了。当我翻开厚厚的《红楼梦》,其实我也是在翻开自己的命运。毕竟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把自己奋斗成一个作家。高三整整一年,我都在看《红楼梦》,完全荒废了学习。此后,我差不多用了四年的时间,来摆脱自己性格中的“林黛玉”。直到如今,“林黛玉”还是在我心灵的某处,她那女神般的高贵与纯洁,时常让我这个生在凡间的人暗自愧疚。在高中那段与林黛玉神交的日子,在女生中,唯一的朋友,是Y。

如果说,林黛玉也曾在我的生命中现出了一次真身的话,我想,她是化作M出现在我所在的凡间的。M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总感觉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这种感觉简直不可理喻,却相当强烈地扎根在我的内心。我渴望与她交流,说几句话,做个朋友,却始终不敢接近她。后来,我们终于有了来往,当时我觉得,这种来往完全是别后的重逢。但来往之后,那种曾对Q产生过的失落感,再次产生了。不过,这之中,掺杂着一种强烈的情欲痛苦。我渴望着爱情,却对爱情有一种恶心式的反感。我的头脑曾被禁止谈恋爱的教育所控制,之后又被尼采的哲学所吞噬。我对女人产生了一种憎恨,毫无理由的憎恨,听信尼采的憎恨。而她的出现,这种憎恨被镇压了下去。但我希望她仅仅留在天上,她却来到了人间。她来到人间,就意味着,她有人的外壳。这人的外壳,美丽的曲线,唤醒了我内在的野兽。于是,我开始与这野兽搏斗。我的灵魂就是战场,几股相互敌对的力量在厮杀。爱情成了折磨。我惩罚自己,使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同时,我也希望她能痛苦。唯有她也痛苦,我才能得到安慰。所以,我希望,她仅仅站在我的远方。

这种变态的感情,或许在我从那个小女孩身边跑开时,就已经播下了种子。我在雨中一路奔跑,的确是想用一种优美的跑姿取悦她,何尝不也是因为我害怕?内心的那种感觉,那种心跳加快的感觉,我只能借助奔跑使之平静,或者在奔跑中得以舒展。面对爱情,抑或那种心跳加快的感觉,我有着发自本能的逃避。而此后的教育,使我幼小的头脑,对爱情抑或心跳加快的感觉,产生了一种被强加的抵抗。以至于,到某一天,我竟然强烈地感到爱情是肮脏的。十多年的教育,我的心灵被扭曲了。从看《红楼梦》的那一天起,从看鲁迅的那一天起,我开始对自己进行洗脑。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花了六年时间,清除体内的精神污染,还要花更多的时间,我才能把自己的大脑洗干净。

十多年前的那场暴雨中,我的跑姿应该一点也不优美。小女孩追上我时,指着我的后背说,你衣服上全是黄泥。那一刻,我肯定很狼狈,就像在L面前摔倒时一样狼狈。但每当想起那个在暴雨中奔跑的小男孩,就有一股暖意,在我的内心涌动。此时此刻,他正打我眼前跑过,穿着一件白衬衣,衬衣上溅着斑斑的黄泥。小女孩撑着花布伞,紧紧跟在他后面。我多想喊他一声,却只是望着他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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