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期/匡燮作品《父亲》(上)梁剑清读
梁剑说:匡燮老师是我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位领导、老师,也是迄今为止除父母外对我影响最大的三位师长之一。老师为人豁达,行文恣意,一生文人本色不改。不了解先生童年与家庭出处的人,仅从其名其文判断,就如当年他的老岳父、老一辈学者郭琦先生(50年代起,曾历任陕师大、西北大学校长,陕西社科院院长)一般,认定其必出自于一个有文化的地主知识分子家庭。读完先生这篇父亲,不仅令人潸然,其从小几乎从未领享父爱,以至于要追着爷爷喊爹......
郭老师的散文文笔优美,流畅自然而又富有哲理,今天为大家选播的来自郭老师退休后,创作的六卷本《我与世界》系列文集第一卷《我的起源》。
父 亲(上)
父亲在家族中是凤字辈,排行老大,官名小名是一个,叫郭凤彩。早先我以为是“才”,后来,偶然在老家找到了父亲上学时的一本书,书上却是“彩”,是五色的绸缎,光彩的意思。
父亲于我,一直是个梦。
他离家时我还没出生,从此,父亲就再也没有回来。只听母亲说过,我出生后,父亲请人合了我的生辰八字,来信说,他与我的八字不合,还说我命里妨他。后来父亲客死他乡,年仅三十六岁。
父亲是外出照相去的,在很远的陕西蓝田,先在待诏镇上,又到蓝田县城,借人家门口,墙上挂一块布招牌,写着“照相”二字,具体的照相过程是在这家的后院里进行。母亲说,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问爷爷:“人家都有爹,我怎么没有爹?”
爷爷说:“你爹出门了”。
我说:“爹咋不回来?”
爷爷说:“路远回不来。”
我急了说:“我爹不回来,我就叫你爹。”
“爹!”对着爷爷叫起来。
爷爷拉长脸,骂一声:“胡扯!”就写信催爹回来。
那年冬天,父亲接到了爷爷来信。当时正在抗战中,交通断绝,匪盗横行,路上很不太平。我们村张家场那户郭姓人家,前文里说过的我的那位老伯,有个弟弟叫郭金榜,在咸阳农村,挑担子游乡串户,做张箩生意。父亲便对哥哥说:“咱现在就到咸阳寻你金榜叔去,一日找到,就一日回家。”到咸阳找金榜叔,是父亲想把几年攒下的一点金子,打成片,钉在金榜叔的木箱里藏起来,以免路上招人眼目,被歹人抢去,还可与金榜叔结伴同行。
父亲带着哥哥来到咸阳,落脚在认识的一个同行家里,也是合该有事,刚住下,患了重感冒,高烧不止。这位同行便延医替父亲诊治,几副中药吃过,父亲便暴病身亡了。哥哥说,父亲亡后,全身发青。
父亲是带着全套的照相家具到咸阳来的,这些东西当时十分珍贵。于是,我们全家都认为是那个同行图财害命,在药里下毒,害死了父亲。否则,感冒发烧怎么会轻易死人呢?
父亲死时,身边只有哥哥一个亲人。哥哥只有十一二岁,人地两生,举目无亲。父亲便没有棺木,用的是一卷芦席。哥哥虽是年幼,还是想到了用一块青砖写上父亲名字,放在了父亲脚头,以便将来寻找。他见父亲的墓坑挖得太浅,就跪下向众人求道:“大伯大叔们,行行好,再挖深一点吧。”众人见了,齐声说:“来来,看在这孩子份上,咱们就再撂几锨土。”
父亲埋骨之处,是片乱坟岗。 解放后,国家要在乱坟岗上建工厂。发出告示,让墓主迁坟。三叔闻讯,即刻就去了咸阳的那片乱坟岗寻找,未果。这时,刚从延安学打铁,因患肺病的哥哥,到渭南投奔三叔来了,又一起去找。只因乱坟岗沧桑变化,哥哥当时年幼,记不清了地方,连找数日,终是未能找见放在父亲脚头的那块青砖,只好作罢。
父亲原是在河南新郑地方随爷爷学习照相手艺的,何以后来会到陕西蓝田谋生,其中原委,几十年后,有一年春节,我回渭南给三叔拜年,三叔才向我说出了原由。
爷爷照相是他当兵回来后,跟我们一个邻村贾疙坨的一位称做贾老七的人学的。这个人我小时见过,一个很和善的小老头,广有交往,喜欢为人做媒,我二叔、我姐姐的大媒都是他保的。
爷爷在新郑照相,和父亲后来一样,没有门面,只在别人门口挂出个布写招牌,照相依旧在人家后院。爷爷借用的是家杂货铺,铺子一旁有个过道。爷爷脾气暴烈,在父亲学徒过程中,经常打骂父亲。打得父亲死去活来。有一次,爷爷将父亲堵在过道里毒打。幸好过道上小门未关,父亲才夺路逃走。否则,三叔说,这次毒打非打出人命不可。
这时候,母亲已经过门,父亲已是成年了,见爷爷如此责打自己,一气之下,逃出后,不再回来。当地有一支驻军,知道父亲照相,便骗父亲入伍,诡称一入伍即可当一名军官。但父亲入伍后还是当兵。爷爷知道了,就到驻军要人。照相当年是稀罕职业。能照起像的非官即富,皆为有钱有势的人。爷爷与驻军上层多有接触,便通过关系将父亲赎了出来。
父亲回来后,爷爷的爆烈脾气依然不改,便又一件飞来横祸,随即发生。有一天,这家杂货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凶手逃逸,一时间不知道凶手是谁。便把父亲抓起来,投进了大牢。父亲正年富力强,经常受爷爷责打,以为年轻人铤而走险,杀人泄愤也是有的。
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年月,时间难以确指,大体想来该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吧。国家大势,皇姑屯事件发生没有?关东军占没占领东三省?卢沟桥事变了吗?这一切都无法说清。更不知那时候是何种刑法,如何捕人,五花大绑?手铐?还是古典小说里的那种用一条铁索锁了?但父亲尚是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在那被抓的一刻,该如何做处,确是可以想象出来的了。
一个农村长大的青年,又在离家数百里之外,突逢如此大难,其惊恐之态,不知所措之状,不言而喻。面对捕快,极力挣扎,高声分辩:“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冤枉啊!你们凭什么抓我?”这样,招来的肯定是一顿拳脚;当披上枷锁,泪眼模糊的看着爷爷,哀求着:“爹,我没有杀人,你要救我啊!”常常被爷爷毒打,身心俱惊,慌乱中或父亲还不会想到爷爷;最可能的是,此一刻,父亲一下呆了,非惊非怒,非恐非惧,一任着人前摆布,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到了大牢,痛定思痛,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不知这牢房里可有“红头”?向父亲饿狼般扑来,让父亲这个新来的“犯人”过一种“杀威棒”式的大关,父亲躲进龌龊的角落,瑟瑟发抖,满面血污······
爷爷大为惊恐,遂立即设法去了。
结果,县太爷答应在狱中关照,不能放人。
附:作者介绍
匡燮,河南孟津人。1942年出生于邙山深处一个叫西小梵的东沟村,1966年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初中时开始发表作品,后辍笔。中年重拾旧业,专事散文创作,有散文集《野花凄迷》《无标题散文》《悟道轩杂品》《记忆蛛网》《菩提树下》《唐诗里的长安风情》等数部。有多篇散文被选本编入,亦在央视播出,并多次获得大奖。历任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文艺部主任、副台长,陕西文艺广播电台台长,高级记者。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