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写的一篇教学文章《祥林嫂死之三境》,发表在《中华世纪论坛》上
祥林嫂死之三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文学有三种境界:第一境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三种境界完成了对文学的感性到理性的充分认识,外观到内省的自由把握,彰显出文学的现实理论色彩和本真价值意义,实现了文学中的深层次、全方位、多角度的历史赓续和价值再现。这种艺术的表达效果使人在雾里看花中凭添了三分率性,两分明了,一分深沉。正是借此效果之用,笔者也为《祝福》中祥林嫂之死概括为三种境界,这虽不免有“青荷立水,以花为媒”之嫌,但也可在无言独上西楼中品味一丝新意。

死亡对于大贤大智者来说是一种上升为哲学意义上的生命形态的彻悟,对于平凡人来说是生命轮回的无意识等待和消极戒备,那么对于祥林嫂来说死亡意味着什么?是不公平命运中灵魂和肉体的彻底解脱,还是在因袭着传统重负下所作的绝望抗争后的最后道别?笔者无得而悉,只是觉得这份震撼而感伤的死亡越来越浓重而悲凉。
祥林嫂,这个一生满怀希望和祝福最后却死在鞭炮声声祝福中的女人,带着对阿毛的思念,对坎坷命运的无奈和对灵魂深处无法超越恐惧的悲惨,艰难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也许正应了鲁迅在《热风》中说的那句话“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以至最后不能像一个人似的走向死亡。
一、肉体之死亡
祥林嫂原本是一个安分耐劳,健康能干的女人,她手脚都壮大,有着使不完的气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比勤快的男子还勤快,鲁镇的工作虽然有些繁忙清苦,但平静的生活和无需忧虑的生计使得她的身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规范于封建纲常和道德框架下的准则,使祥林嫂在无意间获得了所谓做人的生存权利和社会无足轻重的认可,这对于一个丧夫出逃的女子来说难道不是老天最大的恩赐吗?因此她从不计较食物的好坏,工作的辛劳,虽然在此过程中祥林嫂的生活降低到甚至等同于生存概念,然而她的身心是愉快而健康的,“口角也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但祝福的钟声并没有为祥林嫂敲起,相反厄运的号角为她开启了不幸之门——祥林嫂此后又经历了改嫁、失夫、丧子的种种辛酸苦楚,但她仍凭着中国妇女与生所具有的忍辱和包容之心承载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思想折磨和精神炼狱,她好像干涸池塘中的一尾鱼,带着头上为捍卫贞节而不得的耻辱的伤疤延口残喘,“死尸似的脸上整日没有了笑影”,她原本健康的身体在这可怕的无声无嗅无形的药液浸泡中被抽走了新鲜的血液和骨髓而不自知,而对祥林嫂最致命一击的是四婶在祥林嫂捐完门槛后仍拒绝让祥林嫂摆放祭器——“你放着吧,祥林嫂”,这句话如万箭穿心,彻底击穿了祥林嫂那脆弱的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打击的生命支撑线,命运的天平又一次在失衡的倾斜中揉碎了祥林嫂生命中那仅存的一点希望,她空荡如风的身躯已完完全全如同行尸走肉,“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他是一个活物”,然而这个社会的“马太效应”竟吝啬到不仅不给与祥林嫂所需要的,甚至连她所拥有的也一并剥夺走,就这样这个活着“已纯乎为乞丐”,死了又被称为“谬种”的祥林嫂在经历炼狱般的折磨后带着绝望、困惑、恐惧艰难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祥林嫂不仅带给我们作为原始生命个体消逝的浓重悲凉和痛感,而且或多或少也给了我们精神上的启示。

二、精神之幻灭
祥林嫂的死亡已不单纯是一个生理过程,而是体现着一种社会心理和历史意识的精神活动。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以血缘为本位,道德为纽带,政治为核心的民族,带有浓厚的宗法制度的色彩,我们可以从祥林嫂所生活的环境中冥冥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统治和规范着个体生命的精神世界,这种无形的力量就像希腊神话中长有100只眼睛的阿尔古斯神一样把一切悖于圭臬的异己行为统摄于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使其在无意识中时时刻刻规范于这张无形的精神之网。
笔者不愿把祥林嫂的精神幻灭简单地归结为三个过程:希望——失望——绝望。因为在这种新旧特制转型的社会环境背景下,事物的特性具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复杂性和相互纠结性,任何事物都不能是简单的再现和直线的循环,尤其是处在这个具有浓厚封建宗法色彩的中国社会,祥林嫂的精神世界变得更为敏感而孱弱。面对在鲁镇生存的空虚,生活的绝望,生命的萎缩,祥林嫂不愿在极端的悲观中“自食”;更不愿在封建伦理道德的束缚中“被食”,鲁迅在《坟》中说:“人类要与一切扼杀生命的力量战斗。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因此祥林嫂只能背起沉重的十字架一次次地进行绝望的抗争和灵魂的自救,她不再满足于初来鲁镇时“食物不论”,只要有口饭吃就行的生存需要;而当她第二次回到鲁镇时,作为丧子再嫁的祥林嫂在别人眼中“虽然似乎很可怜,但她是败坏风俗”的女人。她除了一开始能在“狼吃了阿毛”的故事中赢得鲁镇人同情的眼泪和哀怜的叹息之外,时间一长“即便是最慈悲的老太太们,眼里也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甚至全镇的人,“一听到就厌烦的头痛”。而当四婶慌忙喊“祥林嫂,你放着吧,我来拿”,拒绝她去为“祖宗”摆放祭器时,祥林嫂似乎意识到有一种未知的东西比现实的生存更为重要——社会的认同和精神的支撑。
为了赢得这种认同,还有为了洗刷头上那块耻辱的标记,祥林嫂在绝望的抗争中以“捐门槛”的方式进行精神的赎买和自救。然而她将近用一年时间所作的全部努力如沙上建塔,顷刻便坍坯倒塌,不仅没有获得祖宗的赞许和认可,反而在激烈的力量悬殊的对抗中加速了精神的幻灭,祥林嫂彻彻底底变成了被封建伦理道德秩序压抑了生命本能,掏空了精神支柱的“空心人”。
历史文化和社会心理作为一种深沉的根,既表现在历史维度中,也表现在个体生命上。在历史那里就是中国当时封建的宗法制度;在个体身上表现为祥林嫂头上那块引以为耻辱的伤疤的记忆。祥林嫂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从希望中有走向了失望,最后又在绝望中走向了精神的被迫反叛,完成了精神在幻灭迷失中的悲剧思索和个体面对群体抗争的悲剧意义。可以说祥林嫂的死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生存的质疑;不是对社会的绝望,而是对精神的探求;不是对宗法的妥协,而是对命运的抗争。
三、意识的双重启示
歌德曾经说过一句话:“流水在碰到抵触的地方,才把它的活力释放。”当祥林嫂再度回到鲁镇时,她已成为鲁镇——这个具有浓重宗法理学色彩地方的异己力量而不自知。就连不杀生,一心向善的柳妈都认为“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再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此时的祥林嫂面对众人冷眼的旁观和所谓“阴司分尸”的惩罚,她深深感到一种被社会遗弃的孤独和恐惧。这种精神的重负和心灵的震颤与其说来自祥林嫂盲目意识的恐惧心理,倒不如说是来自鲁镇众人对封建宗法制度的潜意识认同和默许。
这种群氓的无意识力量经过长期的积淀已根深蒂固,十分强大,就连祥林嫂自己也承认有罪,决定捐门槛赎罪,但“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这也正是鲁迅先生最感痛心的地方,正因为如此,鲁迅决定弃医从文,认为拯救人的灵魂远重于拯救人的肉体。

从中我们也得到启示:个体生命意识在与群氓盲目认同和潜意识积淀的搏击中是如此渺小无力,这种绝望心态下的抗争,压抑情感中的自醒构成了生命意识的双重内涵和对待生命的双重态度。祥林嫂在沉重如磐石的封建精神重压下产生的对生命的绝望感、虚无感和孤独感使她从“我真傻”的自我纠缠中走了出来,开始被迫怀疑“灵魂”和“地狱”的存在,这恰恰体现了祥林嫂人生意义在摧毁后从内心萌生的一种自我异己力量——内心世界的反叛;
而祥林嫂死在除夕之夜并不意味着人类生命流程的终结,相反恰恰是人类生命流程的延续。鲁迅选择除夕之夜的死亡,是在证明着个体生命结束的绝望时,同时预示着人类生命新生的希望,这种选择虽然多少有点悲凉,但祥林嫂除夕之夜的死却完成了潜意识中对又一层面的自然异己力量的反观——社会环境的反叛。这便是祥林嫂的死亡在社会意识和心理意识的作用下带给我们的双重启示。
质而言之,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我们能从祥林嫂的死亡中带着一些启示,看到一份责任,一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