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9期 || 罗志英作品：与《红楼梦》作者祖父交往过的诗人屈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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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中期诗坛创作虽然极其兴盛,但诗人大多不敢直面社会现实,诗歌创作多流于肤廓。关中诗人屈复高标独出,倡导诗歌要有"寄托"。屈复不但严肃批判了康雍乾时期流行的诗学流派"神韵派"、"格调派"、"性灵派"等所流露的形式主义诗风,而且对清代中期堕落的士风和深刻的社会矛盾均有认真的思考和勇敢的揭露,在雍乾诗坛独树一帜。
文：罗志英
编辑：梁轩诚
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卷四·三一载：
“丙辰以布衣荐鸿词者海内四人：一江西赵宁静，一河南车文，一陕西屈复，一嘉禾张庚。车之著作，余未经见。张善画，长于五古，人亦朴诚。独屈叟傲岸，自号悔翁，出必高杖，四童扶持。在京师见客南面坐；公侯学诗者入拜床下……沈归愚刻《别裁集》，录屈《王母庙》一首，云：“秦地山河留落日，汉家宫阙见孤灯。如今应是蟠桃熟，寂寞何人荐茂陵？”
这里“傲岸”的“陕西屈复”就是陕西蒲城人屈复。这是一位不屈志节、富有强烈民族精神的现实主义诗人，他在清初文字狱笼罩下的诗坛上，以托物寄兴为特征，与“神韵说”“格调说”“肌理说”“性灵说”相抗衡，形成了自己所独有的诗文风格。
一生写了大量的诗作，以“异军”姿态出现在清初诗坛上，著有《弱水集》22卷（收诗2217首）、《楚辞新集注》（8卷）、《玉溪生诗意》（8卷）、天问校正（1卷）、《杜诗评》18卷、《唐诗成法》（8卷）、《百砚铭》、《全唐诗乐府新解》、《王渔洋新注》、《江东瑞草集》等作品集传世的屈复一直神秘地生活在文史学家的记忆中，人们对其史事往往不是很清楚。
屈复的先世为陕西蒲城望族，虽然家族中无大的通显者，但却也是书礼传家的书香门第。他的高祖屈模为邑庠生；祖父屈瑛为明礼部儒官；父亲必旦字祥门号俭巷，生于明万历四十七年，性好读书穷理，文章品行有名于乡里，二十五岁即逢甲申世变，心灰意冷中隐居乡间，布衣终生；他的叔父屈谐吉在吴三桂围蒲城时当面叱骂吴三桂为“千古罪人”，城破被吴三桂军队所杀。
屈复生于康熙七年(1668年)，幼有殊禀，八岁时进入设在县城北寺(崇寿寺)的私塾跟从单肃（子敬）学习，学业优异，言谈惊人，同里贡士王诜喜其才华，将其长女许屈复为妻，不久长女暴卒后王诜复以次女续配。
屈复19岁时参加县童子试取得第一名后便放弃功名，闲游于终南、太华、泾渭之间。“以文学名海内外、而慷慨有豪侠气”而知名的“关中三李”之一、富平著名学者李因笃赞日：“三秦之秀，全在于此”。
康熙三十一年七月十三日（1692），屈复的父亲屈必旦病殁。荒年家贫竟无力安葬，直到第二年屈复才免强葬其父于城南紫荆原上。
康熙三十三年(1694) 时年二十七岁屈复离家游学，春季东出潼关，东向洛阳，途中与孙云霞秀才及高僧醉雪相遇，谈诗投契。不久又遇新安进士吕履恒，共同组织诗社，吟诗抒怀，甚为惬意。到洛阳后又人开封，寻访信陵君、虞卿及夷门古迹。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屈复由洛阳进京，寓居一载，从不进见官府一人。次年，又云游于齐鲁河济之间。历朝旧址遗事，游咏殆遍。在此期间，承蒙郯城知县刘三异挚诚款留，遂设馆于贡士张偕六家，从此，郯城即为他第二故乡。
康熙三十八年（1699），屈复应吕履恒之约，秋天由郯城出发，赴山西宁乡。冬由山西南下，首次游历江南，至扬州、金陵、苏杭等地。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屈复在郯城得知发妻王氏病故家乡，甚为悲凄。随后娶当地何氏为继室，定居郯城。时县令杨清正清廉正直，但却被人诬告而革职，继任的知县荆文康昏庸卑鄙，受贿贪污。屈复因不肯谒见，被找岔子，借词诬陷，罚三十金修城。屈复不屈服于强暴，不惜破产与之争斗。交讼两年，花费千金，而贪令荆文康反而擢升为吏部侍郎。
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屈复在济南听到枞阳一贫苦妇女姚氏反抗少爷公子暴行自缢而死的事，愤然作《枞阳姚烈妇》五言长诗，共三百九十一句，怒斥“鹞子飞翱，雀死空唐丧；时无廉明吏，含冤永泉壤。”把矛头直指官府，字里行间蕴畜着强烈的正义感。
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春，司寇巢寄斋(可托)、阁学赵晓亭、司业塞芝园、观察岳蕉园、司监马援畴等联名邀请屈复赴京。声望很盛的屈复二次进京，前述诸人与在京诗人岳安、唐岱等共推屈复主持诗社，从其学者甚多。屈复寓居京城时与友人互约不送迎，不作寒暄语，一意谈诗。
屈复论诗，与赋、比、兴之外，专以寄托为主，形成与清初诗坛上盛行的“神韵说”、“格调说”、“肌理说”、“性灵说”相抗衡的“寄托说”和寄托派。住京期间，清宗室怡贤亲王曾让巢可托给他推荐博学端人，作为顾问。巢可托三次推荐屈复，并以年资千金为酬。屈复每次都婉言谢绝，并作《贞女吟》以表心志。
l729年春，六十二岁的屈复返回山东郯城。他原想以两年时间整理自己的旧作。不料郯城遭遇水灾，屋宇被冲湮，所著书稿被水浸冲后损失颇大，整理之念遂灭。
雍正八年(1730年)秋，六十三岁的屈复应京中友人及门人之请，三次入京。这时他的声望益重，谈诗者多奉为宗工。这年徐骏因所作诗中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又在奏章中写“陛下”为“狴下”被杀头，诵徐诗者也被处死。文字狱之严酷，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屈复忍受不了这样的文网悲剧的连续发生，作《北风行》，强烈批判文字狱之祸。
l735年，雍正帝死，乾隆即位，屈复已六十九岁高龄。刑部右侍郎杨起曾虽不认识屈复，但因久闻大名而仰慕其学问品德，特上疏推荐他应“博学鸿词”。屈复借口年老多病，坚不应征，也不面谢杨公，特作《感遇》诗三十首。其一为：
贞不必绝俗，隐不必逃世。
自我来燕山，星霜已五易。
风云有青蝇，洁清无白壁。
点污徒尔为，本自不相识。
可知屈复以贞隐之士自命，而视杨超曾之荐举为“点污”，措词之激烈较拒绝参加康熙己未博学宏词科的明遗民有过之而无不及，则其身世可能有难言之隐。
屈复七十一岁时著成《楚辞新注》八卷，以新意疏解屈原辞赋，为《楚辞》研究作出贡献。翌年又著《玉溪生诗意》八卷，对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诗作了解说，显示了他独到的见解。这一年怡贤亲王第三次聘屈复。屈复第三次辞却千金聘费，作《已未二月朱邸屡见招辞后示门人之作》，又一次表白了他志节的纯真和安贫乐道的决心。
不久，他把自己的诗作收拾在一起共二千二百一十七首编成《弱水集》。以“弱水”名集有其深刻的含义。《禹贡》有“弱水既西”的记载。唐代文学家柳子厚说得很清楚。他说：“西海之山有水焉，散涣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篓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名日弱。既西者，导之西流也。”屈复以弱水命其堂，以弱水命其诗集，取意为虽无力载舟反清，但也不同于其它河水东流人海，要反其道而西流，隐晦曲折地表达了他反清复明的思想，暗示其崇高的民族气节。
乾隆六年（1741）同里秀才贺克璋(阁然)读到《弱水集》后，感慨地说：“是集不传，关中岂无人矣!”遂慨然筹金刻印，马授畴、陈长镇为之评注并作序。
乾隆七年（1742）秋，屈复已七十五岁，年事已高，但仍决心南游。他离京至郯城，邑令王兴若及张谐六之孙子谋、曾孙克约等殷勤款留。次年第三次南下江南。到扬州，友人刘藻(苏村)、高士钥(景莱)等阅读过他所著《唐诗成法》及《玉溪生诗意》后，赞为“此后学之规范也”。于是筹资刻印。五月后渡江至苏州。七月初后嗣曾孙来泰由陕西到苏州迎接曾祖回蒲。屈复终生无子，1737年他居京时，宗族决定以曾孙屈来泰为其嗣，他闻之欣喜不尽，这次来泰来苏州接他，自然他喜不自胜，特作《喜来泰到苏州》十二首。不意屈复痰疾发作，只得在友人贺君召(吴村)家天宝观来鹤轩调养，半年后始愈，由来泰扶持至苏州，住三祝寓斋，作《百砚铭》。这是诗人最后的遗著，其文借石铭志，以物喻人，表示其民族气节终生不渝。
1745年春，他决意归关中故里，先绕道郯城，与亲友告别。谁知他旧疾遽发不能行，五月二十一日卒于郯城，来泰扶柩归葬陕西蒲城父茔，终年七十八岁。
屈复熟悉历代兴亡史实，自负有经世才略，曾说：“随行一卷惟黄石，烂在腹中三十年。”（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屈复诗的风格浑劲朴真、悲凉郁勃,现存五七言近体和古体2200多首。内容大多咏史记事，旅游酬答，不少作品里表现了他的故国兴亡感慨。如《过流曲川》记述顺治六年(1649)吴三桂屠杀他家乡义兵十多万人的史事:“井底蛙声竟何在?十万游魂哭夜月。”满地闲花“新落愁,至今河汉皆东流”诗中对被害民众表示悼念,对起义士兵作了赞颂。《六十生辰》中说:“石转志莫移,电流空自讼。永怀劬劳思,此日能无痛？”显示他的志节和对故乡及亲人的怀念。其他如《送故乡亲友下第旋里》 7首、《送陈宗五旋里》10首等诗也都写了不忘恢复的抱负和有家难归的心境。'
屈复一生曾五次寓居北京，在京时与各界知名人士多所往还，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一位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有过交往的大诗人，在其诗集中留下了点滴记录与曹家的交往记录。今录其《消暑诗十六首》小序及此组诗之十二《曹荔轩织造》诗：
吾年二十七出关浪游，今七十有六矣。凡一粒一丝、寸纸点墨皆赖友朋，然得力者少。癸亥客姑苏，老病酷热，独坐一室，挥汗成雨，长饥可忍而仆怨莫解，作绝句若干首。其人之死生、贵贱、亲疏皆不论，意之所至，在我不在彼也。
《曹荔轩织造》——荔轩，康熙间织造江宁，颇礼贤下士，当时称之，所著有《栋亭诗集》。
直赠千金赵秋谷，
相寻几度杜茶村。
诗书家计俱冰雪，
何处飘零有子孙?
据组诗小序，此诗作于乾隆癸亥夏即乾隆八年、公元1743年。诗中提及的赵秋谷及杜茶村即赵执信和杜溶，两人皆系曹寅生前友人。诗意是说：曹寅生前礼贤下士、慷慨助人；所著诗文晶莹如冰雪；管理江宁织造及两淮盐政，操守清洁亦如冰雪：如斯品格，如斯才华而天道无知，令其子孙飘泊无依！
根据《弱水集》所载诗词钩稽互考，得知屈复自雍正十年进京后，一直滞居京师，直至乾隆八年初方始南下。故屈复有亲见曹氏家族全面破败悲惨过程及场面之可能。事实上，如非屈复亲见亲闻曹氏家族确已衰落，深知曹寅子孙确已流散，《曹荔轩织造》亦决不会如此措词。
屈复有《偶然作》诗浅显明了，然意义深刻：
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
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
此诗极言青春的可贵，富有深刻的哲理性，人们常以此作为启蒙教育的佳篇：黄金是好的，但能买到青春吗？年轻人要珍惜青春年华，去日不再来啊!
沈德潜的《清诗别裁》（初版）选录了屈复八首诗词，书中说：“晦翁以布衣邀游公侯间，诗虽未纯，每露奇气，惟过于自矜许，好为大言，而一二标榜之人，至欲以一晦翁抹到古今诗家，于是学者毛举疵瘢而苛责之，晦翁无完肤矣……”屈复虽生活于所谓的“康乾盛世”，但国仇家恨却使他走上明末遗民黄宗羲、顾炎武的道路。他的祖父屈瑛为明礼部儒官，父亲必旦二十五岁即逢“甲申”世变，崇祯帝吊死煤山，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心灰意冷中隐居乡间，布衣终生。他的叔父电屈谐吉，本是一名反清烈士，曾在民族败类吴三桂围蒲城时当面叱骂吴为“千古罪人”，城破被吴军所杀，同日蒲城死难的无辜百姓达10万余口。据传，乱定后，城中尸骨累累，有野鬼哭，人厉声喊“杀”则寂然，须臾哭如故，夜夜至晓。当时城中阴森凄凉惊惧之状，可想而知。这样的历史悲剧使屈复幼时便萌生出极其强烈的反清复明意识，奠定了他的人生道路。有一年幕春，屈复登上东城楼，见残垣断壁荒草丛生，一片凋零，想起当年血洗惨剧，愤然写道“新鬼满城哭，通宵鸣断猿，九泉无重死，一语莫惊魂。”劫后的凄惨，卖国败类的残忍，活现于纸上。屈复一生奔波于晋冀鲁豫闽浙及两江两湖，曾三进京师，写下了许多怀、古伤时的诗篇，借发古之幽情寄托对明亡的哀思，对抗清力量失败的忧愤与遗憾。——屈复的诗抒发着民族志节，表现出崇高的贞操。乾隆元年，刑部侍郎杨超曾荐他应“博学鸿词”他写道：“巢许辞不就显位的古贤巢父、许由和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的贞操自比，表达了自已的高风亮节。为了谢绝怡贤亲王的高酬拉拢，他写了《贞女吟》等诗，表达自已不愿作依附松柏的女罗，要像鲁仲连贱视平原君千金馈赠那样，寄托了自已纯洁的心志。
屈复的诗作，始终植根于广大人民的土壤，高扬着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1691年后，陕西连年旱灾，百姓四处逃荒讨饭，屈复在《送从侄敬止携家之襄阳》中写道：“贫者半沟壑，生者鬻儿孙，近闻半秦民，尽下邓汝去！”物阜民殷的秦川百姓大批外逃，死里求生，撕破了康熙盛世的纱幕，暴露了封建统治下尖锐激烈的阶级矛盾。
在清王朝实行高压大兴文字狱的时代，屈复的思想不合于时务；在清廷拉拢收买汉人，巩固其统治的潮流中，屈复的个性异常孤独。统治者鄙弃他，御用文人嫉恨他。翰林院编修杭世骏质问他：“诗中寄托何事？”企图把他推入文网中。礼部尚书、“格调说”代表沈德潜说他：“从布衣遨游公侯间”“过于自矜，好为大言”“于是学者毛举疵瘢而荀责之，晦翁无完肤矣。”——在统治者的高压下，屈复实在是一颗被隐没了的诗星。
清末任陕西藩司的樊增祥在1904年为大画家徐璋所绘《屈复秋风罢钓图》题词，高度评价了屈复的诗歌创作。其诗曰：
江南塞北屡经过，
惭愧诸王致礼罗。
已叹甲申逢国难，
何心已未占词科。
屏风赋就归装急，
野史亭荒夕阳多。
袁沈同时轻薄甚，
岂知万古有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