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外

上午下课赶到五院时,已是十点半。

门诊手术室设在四楼,幽深的廊道尽头深处,镶嵌了矩形玻璃的两扇铝合金大门沉默肃穆地和我四目相对。

不由得放慢了原本匆匆的脚步,转而慢慢地踱向手术室大门。

两旁光滑的墙壁幽幽地在身边往后退,那一刻,竟莫名其妙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像是钻进某个隐秘的小洞,嗅到,时光老去旧旧的味道,遇到,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自己——

在汉寿县中医院、常德第三人民医院、广州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

那么多的自己迎面走来,又错身而过,让我一时间开始恍惚——我何以,又来到了这个地方呢?

大概从小到大,至少有八次来过医院手术室吧。中医院是我出生之地,完全不记得当时详情,却是我唯一一次进入到手术室内的经历——以襁褓婴儿的身份;常德三医院四次,广医二院两次,这次是在珠海中大五院——都是以患者女儿的身份。

命运兜兜转转,我未曾料到,自己某天也会和手术室这个特定的场所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关联。

可是啊,缘分偏偏是个神奇的东西,剪不断理还乱,明明初降人世便注定了这场邂逅。我是如此挚爱这个世界,却在这一刻才明白,原来和这世界最最开始的相遇,正是在手术室。

这样想着,竟然生出一丝亲切之感——哪怕面对五院手术室这个根本不熟悉的地方。

慢慢推开大门,一眼瞥到地下涂了白漆的木质坐台边,摆着母亲的鞋子,右边的鞋架上,放着家里的灰色布料袋。

心里像石头落下悬崖般松了口气。我知她已在手术室里。

小手术,在左手血管里做瘘,方便后续血液透析治疗。

退出手术室,轻轻带上门,坐在门外的长排蓝色座椅上。

走廊空旷,身后的茶色玻璃有一扇开着,不断有风灌进来。穿着短裙,微冷,坚持了一会儿,起身关窗,推窗时,窗框和桌槽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很刺耳,不由得咧了咧嘴。

然后我就在那枯坐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膝上枕着黑书包,上面摊着龙应台的《野火集》——Sasa 送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好好读完。

于是我就坐在手术室外,开始读龙应台,冷峻的龙应台,凛冽的龙应台,寒气逼人的龙应台——这与高中读她的《目送》是全然不同的体会,只觉字里行间一片刀光剑影。

满纸的痛和深邃,力透纸背。“政治挂帅”、“艺术独立”、“信仰鞭策”……这类触目惊心而又略显陌生的字眼穿过手术室外清冷的空气进入到瞳孔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人,手术室外,面对这样一滩如烛光冷照山壁的文字!

心里突然一阵发紧:如果手术失败了呢,如果血管爆裂大出血呢,如果……

那么多那么多的如果,突然山呼海啸般一齐涌来,思路瞬间瘫痪,脑子一片浆糊。

合上书,闭上眼,让思维一两秒的真空,随即生硬地蹦出一连串否定副词:“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正当我自我灌输自我安慰时,正对着的楼道突然响起脚步声。迅速睁眼,三个男士走过来,在身边坐下。我便再次摊开书,沉默地自我封闭。

四个人无声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手术室门打开,一个下巴打上白色补丁的五六岁男孩子走了出来,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身旁的男人立马起身迎了上去,然后四个人面容沉寂地离开了。

于是手术室外,又只剩下我一人。

那一刻,第一次感到无比难过,或许是一种难言的孤独,又或者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非为我自己,只为手术室里我那被病魔折磨了大半辈子孱弱的母亲。

这么多年来,每次她走出、或坐在轮椅上、或躺在推车上到手术室外时,看得到的等候者,似乎永远只有孤单的我一个人,那一刻,她会不会难过?或者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所弃?所以无力甚至绝望?

那么多次大大小小的手术,以往因为我未成年,这次因为我上课,术前知情同意书下的家属签名,永远都是她自己的名字,外加一个括号(本人)。当她握着笔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不敢问她。只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世上未必又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却是庆幸,成长过程一路遇好人。我深知这世上一定存在好人的对立面,但庆幸,都被命运巧妙避开——妈为此总说我头脑简单,永远都是积极正面地思考问题——可是,这样不好么。

对了,傍晚她突然说,嗯,我发现珠海这城市还蛮好,人也蛮好。

——明明自己不是珠海本地人,那一刻却偏偏为此有种乡土情怀的欣慰之感。深信生活是面镜子,你眼里所折射的世间万象,其实是内心深处的自己。

于是在手术室外,尽管还是不可避免地忧伤了一会儿后,立马又恢复up的状态——至少,还有机会就医,还能把母亲的生命、健康信任地托付一两名优秀、善良、有正义、良知、人情味的医生。

手术刀下,游走的是希望。而我始终相信,这世间,人最大的资产是希望,最大的破产是绝望。

中午十二点多,年轻的医生脱下绿色的手术室大褂,换上白大褂,戴着白口罩走出手术室,眉眼漾着笑向我示意——如此便知,是好结果,却还是急急地拥上去:“马医生,做完手术啦?还好吗?辛苦啦!”

他的回答让我愈发笃信上帝一定垂听了我的祷告——于那个寂寂的手术室外长廊,窗外湿冷微雨的天气,膝上的《野火集》,凌乱的思绪混杂在一起,那种被生命紧紧相拥的半疼半喜之感泼盆而下。

后来牵着母亲的手走出手术室时——这是记忆里她出入手术室最好的状态,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手术室。

里面依然灯火通明,白炽灯亮得晃眼,两扇原本阴森狰狞的大门在那一刻竟然莫名其妙地变得亲切可爱起来,室内左边挂钩上,挂着几件浅绿色的医用大褂——据说,因为囿于“补色残象”原理,医生在手术中一直盯着鲜血,偶尔把目光投射在同伴的白大褂上时,便会看到斑斑点点的血迹,因此需要绿色衣服用以缓和。

觉得,绿色大褂是世上顶可爱顶亲切顶美丽的衣服!代表生命、希望以及生而为人的尊严。守在手术室外的这些年,多次和绿色大褂相遇,最后也是从绿色大褂手中得回脱险或者日趋健康稳定的母亲。谢谢他们。医生真的很辛苦,他们所作,是上帝手把手的带领,和死神的殊死搏斗。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这是“医学生誓言”的首句,漆在五院门诊楼的一整版墙身上,我每每经过此处,都无法不动容。

虽此生所学专业知识和医学无缘,却无法不感同身受不心有灵犀不为之感动。

手术室外是守望,室内则是人世间最高尚的与死神的搏斗。

感谢上帝,感谢医生,感谢今天。

都在变好,越来越好。

珠海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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